史記白話文
魯仲連鄒陽列傳第二十三
王學孟譯注
【說明】
這是魯仲連與鄒陽的合傳。
趙孝成王六年(前260年),秦於長平大敗趙軍,坑殺趙卒四十餘萬,繼而圍攻趙都邯鄲。
魏國救趙部隊駐紮湯陰不敢進兵,卻派新垣衍說趙帝秦。
平原君心急如焚,束手無策,形勢岌岌可危。
魯仲連主動去見新垣衍,用具體的事例作比,生動、形象而又透闢地闡明一抽一象的道理,指陳帝秦的弊害,終於讓「使事有職」不願會見魯仲連的新垣衍拜服,不敢復言帝秦。
而「秦將聞之,為卻軍五十里」。
燕將據守聊城,齊田單攻聊城一年有餘,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
魯仲連一封《遺燕將書》,使燕將讀後,泣三日,終於自一殺身亡。
本傳就是通過這兩件事,刻畫了魯仲連「好奇偉俶儻之畫策,而不肯仕宦任職,好持高節」的名士形象,他胸羅奇想,志節不凡,他為人排除患難、解決紛亂而一無所取。
邯鄲解圍,平原君欲封魯仲連,「辭讓者三,終不肯受」。
以千金為魯仲連壽,魯仲連笑曰:「所貴於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
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而連不忍為也。」
下聊城,欲爵魯仲連,他卻逃隱於海上。
他飄然遠舉、不受羈紲、放一浪一形骸的一性一格,為後世所傳誦。
魯仲連列傳是一篇感情一色彩極濃的傳紀文學。
語言的周回反覆,使文勢具有強烈的節奏感,從而注入人物形象強烈的感情,使人物清晰可辨而又栩栩如生。
宋·洪邁在《容齋五筆》中寫道:「予每展讀至《魏世家》、蘇秦、平原君、魯仲連傳,未嘗不驚呼擊節,不自知其所然。
……魯仲連見平原君曰:『事將奈何?』君曰:『勝也何敢言事!魏客新垣衍令趙帝秦,今其人在是,勝也何敢言事!』仲連曰:『吾始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今然後指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
』魯仲連見新垣衍,衍曰:『吾視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
今吾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也。
』又曰:『始以先生者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
』是數者,重踏熟復,如駿馬下一注千丈坡,其文勢正爾風行於上而水波,真天下之至文也。」
太史公尤其崇尚感情充沛又具有文采的藝術佳作。
魯仲連、鄒陽合傳,後世多有歧意。
認為二人時代懸隔,事不相類,言語文章亦不相侶。
而作者偏偏把本來可以不立傳的鄒陽「附之列傳焉」,除了其它因素,不正是因為鄒陽《獄中上梁王書》文采飛揚,比物連類,慷慨陳辭,有足悲者嗎?
【譯文】
魯仲連是齊國人。
長於闡發奇特宏偉卓異不凡的謀略,卻不肯作官任職,願意保持高風亮節。
他曾客遊趙國。
趙孝成王時,秦王派白起在長平前後擊潰趙國四十萬軍隊,於是,秦國的軍隊向東挺一進,圍困了邯鄲。
趙王很害怕,各國的救兵也沒有誰敢攻擊秦軍。
魏安釐王派出將軍晉鄙營救趙國,因為畏懼秦軍,駐紮在湯陰不敢前進。
魏王派客籍將軍新垣衍,從隱蔽的小路進入邯鄲,通過平原君的關係見趙王說:「秦軍所以急於圍攻趙國,是因為以前和齊湣王爭強稱帝,不久又取消了帝號;如今齊國已然更加削弱,當今只有秦國稱雄天下,這次圍城並不是貪圖邯鄲,他的意圖是要重新稱帝。
趙國果真能派遣使臣尊奉秦昭王為帝,秦王一定很高興,就會撤兵離去。」
平原君猶豫不能決斷。
這時,魯仲連客遊趙國,正趕上秦軍圍攻邯鄲,聽說魏國想要讓趙國尊奉秦昭王稱帝,就去晉見平原君說:「這件事怎麼辦?」
平原君說:「我哪裡還敢談論這樣的大事!前不久,在國外損失了四十萬大軍,而今,秦軍圍困邯鄲,又不能使之退兵。
魏王派客籍將軍新垣衍讓趙國尊奉秦昭王稱帝,眼下,那個人還在這兒。
我哪裡還敢談論這樣的大事!」魯仲連說:「以前我認為您是天下賢明的公子,今天我才知道您並不是天下賢明的公子。
魏國的客人新垣衍在哪兒?我替您去責問他並且讓他回去。」
平原君說:「我願為您介紹,讓他跟先生相見。」
於是平原君見新垣衍說:「齊國有位魯仲連先生,如今他就在這兒,我願替您介紹,跟將軍認識認識。」
新垣衍說:「我聽說魯仲連先生,是齊國志行高尚的人。
我是魏王的臣子,奉命出使身負職責,我不願見魯仲連先生。」
平原君說:「我已經把您在這兒的消息透露了。」
新垣衍只好應允了。
魯仲連見到新垣衍卻一言不發。
新垣衍說:「我看留在這座圍城中的,都是有求於平原君的人;而今,我看先生的尊容,不像是有求於平原君的人,為什麼還長久地留在這圍城之中而不離去呢?」
魯仲連說:「世人認為鮑焦沒有博大的胸懷而死去,這種看法都錯了。
一般人不瞭解他恥居濁世的心意,認為他是為個人打算。
那秦國,是個拋棄禮儀而只崇尚戰功的國家,用權詐之術對待士卒,像對待奴隸一樣役使百姓。
如果讓它無所忌憚地恣意稱帝,進而統治天下,那麼,我只有跳進東海去死,我不忍心作它的順民,我所以來見將軍,是打算幫助趙國啊。」
新垣衍說:「先生怎麼幫助趙國呢?」
魯仲連說:「我要請魏國和燕國幫助它,齊、楚兩國本來就幫助趙國了。」
新垣衍說:「燕國嘛,我相信會聽從您的;至於魏國,我就是魏國人,先生怎麼能讓魏國幫助趙國呢?」
魯仲連說:「魏國是因為沒看清秦國稱帝的禍患,才沒幫助趙國。
讓魏國看清秦國稱帝的禍患後,就一定會幫助趙國。」
新垣衍說:「秦國稱帝后會有什麼禍患呢?」
魯仲連說:「從前,齊威王曾經奉行仁義,率領天下諸侯而朝拜周天子。
當時,周天子貧困又弱小,諸侯們沒有誰去朝拜,唯有齊國去朝拜。
過了一年多,周烈王逝世,齊王奔喪去遲了,新繼位的周顯王很生氣,派人到齊國報喪說:「天子逝世,如同天崩地裂般的大事,新繼位的天子也得離開宮殿居喪守孝,睡在草蓆上,東方屬國之臣田嬰齊居然敢遲到,當斬。」
齊威王聽了,勃然大怒,罵道:「呀呸!您母親原先還是個婢女呢!」最終被天下傳為笑一柄一。
齊威王所以在周天子活著的時候去朝見,死了就破口大罵,實在是忍受不了新天子的苛求啊。
那些作天子的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也沒什麼值得奇怪的。」
新垣衍說:「先生難道沒見過奴僕嗎?十個奴僕侍奉一個主人,難道是力氣趕不上、才智比不上他嗎?是害怕他啊。」
魯仲連說:「唉!魏王和秦王相比魏王像僕人嗎?」
新垣衍說:「是。」
魯仲連說:「那麼,我就讓秦王烹煮魏王剁成肉醬?」
新垣衍很不高興不服氣地說:「哼哼,先生的話,也太過份了!先生又怎麼能讓秦王烹煮了魏王剁成肉醬呢?」
魯仲連說:「當然能夠,我說給您聽。
從前,九侯、鄂侯、文王是殷紂的三個諸侯。
九侯有個女兒長的姣美,把她獻給殷紂,殷紂認為她長的醜陋,把九侯剁成肉醬。
鄂侯剛直諍諫,激烈辯白,又把鄂侯殺死做成肉乾。
文王聽到這件事,只是長長地歎息,殷紂又把他囚禁在牖里監牢內一百天,想要他死。
為什麼和人家同樣稱王,最終落到被剁成肉醬、做成肉乾的地步呢?齊湣王前往魯國,夷維子替他趕著車子作隨員。
他對魯國官員們說:『你們準備怎樣接待我們國君?』魯國官員們說:『我們打算用十副太牢的禮儀接待您的國君。
』夷維子說:『你們這是按照哪來的禮儀接待我們國君,我那國君,是天子啊。
天子到各國巡察,諸侯例應遷出正宮,移居別處,交出鑰匙,撩一起衣襟,安排幾桌,站在堂下伺候天子用膳,天子吃完後,才可以退回朝堂聽政理事。
』魯國官員聽了,就關閉上鎖,不讓齊湣王入境。
齊湣王不能進入魯國,打算借道鄒國前往薛地。
正當這時,鄒國國君逝世,王想入鏡弔喪,夷維子對鄒國的嗣君說:『天子弔喪,喪主一定要把靈柩轉換方向,在南面安放朝北的靈位,然後天子面向南弔喪。
』鄒國大臣們說:『一定要這樣,我們寧願用劍自一殺。
』所以王不敢進入鄒國。
鄒、魯兩國的臣子,國君生前不能夠好好地侍奉,國君死後又不能周備地助成喪儀,然而想要在鄒、魯行天子之禮,鄒、魯的臣子們終於拒絕齊湣王入鏡。
如今,秦國是擁有萬輛戰車的國家,魏國也是擁有萬輛戰車的國家。
都是萬乘大國,又各有稱王的名分,只看它打了一次勝仗,就要順從地擁護它稱帝,這就使得三晉的大臣比不上鄒、魯的奴僕、卑妾了。
如果秦國貪心不足,終於稱帝,那麼,就會更換諸侯的大臣。
他將要罷免他認為不肖的,換上他認為賢能的人,罷免他憎惡的,換上他所喜一愛一的人。
還要讓他的兒女和搬弄事非的姬妾,嫁給諸侯做妃姬,住在魏國的宮廷裡,魏王怎麼能夠安安定定地生活呢?而將軍您又怎麼能夠得到原先的一寵一信呢?」
於是,新垣衍站起來,向魯仲連連拜兩次謝罪說:「當初認為先生是個普通的人,我今天才知道先生是天下傑出的高士。
我將離開趙國,再不敢談秦王稱帝的事了。」
秦軍主將聽到這個消息,為此把軍隊後撤了五十里。
恰好魏公子無忌奪得了晉鄙的軍權率領軍隊來援救趙國,攻擊秦軍,秦軍也就撤離邯鄲回去了。
於是平原君要封賞魯仲連,魯仲連再三辭讓,最終也不肯接受。
平原君就設宴招待他,喝道酒酣耳熱時,平原君起身向前,獻上千金酬謝魯仲連。
魯仲連笑著說:「傑出之士所以被天下人崇尚,是因為他們能替一人排除禍患,消釋災難,解決糾紛而不取報酬。
如果收取酬勞,那就成了生意人的行為,我魯仲連是不忍心那樣做的。」
於是辭別平原君走了,終身不再相見。
此後二十多年,燕將攻克聊城。
聊城有人在燕王面前說燕將的壞話,燕將害怕被誅殺,就據聊城不敢回去。
齊國田單攻打聊城一年多,士兵們死了很多,卻攻不下聊城。
魯仲連就寫了一封信,繫在箭上射進城去給燕將。
信上寫道:
「我聽說,明智的人不違背時機而放棄有利的行動,勇士不迴避死亡而埋沒名聲,忠臣不先顧及自己後顧及國君。
如今您發洩一時的氣忿,不顧及燕王無法駕馭臣子,是不忠;戰死身亡,丟掉聊城,威名不能在齊國伸張,是不勇;功業失敗,名聲破滅,後世無所稱述,是不智。
有這三條,當世的君主不以之為臣,遊說之士不會為之記載,所以聰明的人不能猶豫不決,勇士是不怕死的。
如今是生死榮辱,貴賤尊卑的關鍵,這時不能決斷,時機不會再來,希望您詳加計議而不要和俗人一般見識。
況且,楚國進攻齊國的南陽,魏國進攻齊國的平陸,而齊國並沒有向南反擊的意圖,認為丟掉南陽的損失小,比不上奪得濟北的利益大,所以作出這樣的決策來執行。
如今秦國派出軍隊,魏國不敢向東進軍;秦國連橫的局面就形成了,楚國的形勢就危機了;齊國放棄南陽,斷棄右邊的國土而不救,平定濟北,是權衡得失定下的決策。
況且齊國決心奪回聊城,您不要再猶豫了,現在楚、魏兩國軍隊都先後從齊國撤回而燕國救兵又沒到。
齊國全部的兵力,對天下別無謀求,全力攻打聊城,如果還要據守已經圍困了一年多的聊城,我看您是辦不到的。
而且燕國發生動亂,君臣束手無策,上下迷惑,栗腹帶領十萬大軍在國外連續打了五次敗仗,擁有萬輛兵車的大國卻被趙國包一皮一皮圍,土地削減,國君被困,被天下人恥笑。
國家衰敗,禍患叢起,民心浮動。
如今,您又用聊城疲憊的軍民抵抗整個齊國軍隊的進攻,這如同墨翟一樣地善於據守了。
缺乏糧食吃人肉充飢,沒有柴燒,燒人的骨頭,士兵卻沒有叛離之心,這如同孫臏一樣擅長帶兵啊。
您的本領已在天下顯現。
雖然如此,可是替您考慮,不如保全兵力用來答謝燕國。
兵力完好回歸燕國,燕王一定高興;身一體完好地回歸本國,百姓好像重見父母,朋友們到一起都會振奮地稱讚、推崇,功業可得以顯揚。
對上,輔佐國君統率群臣;對下,既養百姓又資遊說之士,矯正國事,更換風俗,事業名聲都可以建立。
如果沒有回歸燕國的心志,就放棄燕國,摒棄世俗的議論,向東到齊國來,齊國會割裂土地予以分封,使您富貴得可以和魏冉、商鞅相比,世世代代稱孤道寡,和齊國長久並存,這也是一種辦法。
這兩種方案,是顯揚名聲豐厚實惠的好主意,希望您仔細地考慮,審慎地選擇其中一條。
我聽說,謀求小節的人不能成就榮耀的名聲,以小恥為恥的人不能建立大的功業。
從前管仲射中桓公的衣帶鉤,是犯上;放棄公子糾而不能隨他去死,是怯懦;身帶刑具被囚禁,是恥辱。
具有這三種情況的人,國君不用他作臣子而鄉親們不會跟他來往。
當初假使管子長期囚禁死在牢獄而不能返回齊國,那麼也不免落個行為恥辱、卑賤的名聲。
連奴卑和他同名都感到羞恥,何況社會上的輿論呢!所以管仲不因為身在牢獄感到恥辱,卻以天下不能太平感到恥辱,不以未能隨公子糾去死感到恥辱,卻以不能在諸侯中顯揚威名感到恥辱,因此他雖然兼有犯上、怕死、受辱三重過失,卻輔佐齊桓公成為五霸之首,他的名聲比天下任何人都高,而他的光輝照耀著鄰國。
曹沫作魯國的將領,多次打仗多次失敗,丟掉了五百里的土地。
當初假使曹沫不反覆仔細地考慮,倉促計議就刎頸自一殺,那麼,也不免落個被擒敗將的醜名了。
曹沫不顧多次戰敗的恥辱,卻回來和魯君計議。
趁桓公大會天下諸侯的機會,曹沫憑借一把短劍,在壇台上一逼一十近桓公的心窩,臉色不變,談吐從容,多次戰敗丟掉的土地,一會兒功夫收回來,使天下振動,諸侯驚駭,使魯國的威名在吳、越之上。
像這二位志士,不是不顧全小的名節和廉恥,認為一死了之,身亡名滅,功業不能建立,不是聰明的做法。
所以摒棄一時的憤怒,樹立終身的威名;放棄一時的憤怒,奠定世世代代的功業。
所以這些業績和三王的功業爭相流傳而名聲和天地共存。
希望您選擇其中一個方案行動吧!」
燕將看了魯仲連的信,哭了好幾天,猶豫不能自斷。
想要回歸燕國,已經產生了嫌隙,怕被誅殺;想要投降齊國,殺死和俘虜的齊人太多了,恐怕降服後被污辱。
長長地歎息說:「與其讓別人殺死我,不如自一殺。」
就自一殺了。
聊城大亂,於是田單進軍血洗聊城。
歸來向齊王報告魯仲連的事,齊王想要封他爵位。
魯仲連聽後潛逃到海邊隱居起來,他說:「我與其富貴而屈身侍奉於人,還不如貧賤而輕視世俗放任自己的心志啊。」
鄒陽,是齊國人。
客遊梁國,和原吳國人莊忌、淮陰人枚乘等人往來。
上書自達在羊勝、公孫詭之間同為粱孝王門客。
羊勝等人妒嫉鄒陽,在梁孝王面前說他的壞話。
孝王很生氣,把鄒陽交給下屬官吏辦罪,想要殺死他。
鄒陽在梁國客遊,因為遭到誹謗被抓起來,擔心死後承擔莫須有的罪名,就從牢獄裡寫信給梁孝王,信中寫道:
我聽說忠誠的人無不得到回報,信實的人不被懷疑,過去我總認為是對的,今天看來不過是一句空話罷了。
從前荊軻仰慕燕丹的高義前去行刺秦王,盡避天空出現白虹貫日的徵兆,可是燕太子丹仍然擔心荊軻害怕不能成行;衛先生替秦王謀劃長平之事,也出現了金星遮掩昴星的預兆,而秦昭王仍然疑慮重重。
他們的一精一誠所至感天動地顯示出徵兆,卻不被燕丹、昭王兩主所理解,這難道不是可悲的嗎!如今我竭盡忠誠,盡其計議,希望大王採納。
您周圍的人不瞭解情況,終於把我交給官吏審訊,被世人誤解,即使讓荊軻、衛先生復一活,而燕丹、秦昭王也不會醒悟。
希望大王仔細地審察這種情況。
從前卞和進獻寶玉,楚王砍掉他的腳;李斯竭盡忠誠,胡亥卻把他處以極刑。
因此箕子裝瘋,接輿避世,他們都怕遭到這種災禍啊。
希望大王仔細地審察卞和、李斯的誠意,不用楚王、胡亥偏聽偏信的錯誤,不要讓我被箕子、接輿恥笑。
我聽說比干被剖心,伍子胥的一屍一體被裝進皮袋子沉入江裡,當初我並不相信,現在我才瞭解了真情。
希望大王仔細地審察,略微給我一點憐憫吧!
俗話說:「有的人相處到老,如同新識;有的人偶然相遇,卻一見如故。」
這是為什麼呢?相知還是不相知,不在相處時間長短啊。
所以,從前樊於期從秦國逃往燕國,把首級借給荊軻用來奉行燕丹的使命;王奢離開齊國前往魏國,在城上自刎用來退去齊軍保全魏國。
王奢、樊於期不是因為齊、秦是新交,燕、魏是老相識,他們離開齊國和秦國,為燕、魏二君去死,是行為和志向相合而對正義無限仰慕的原因啊。
所以蘇秦不被天下人信任卻對燕國像尾生一樣的信實;白圭戰敗丟掉六國城池,卻為魏國奪取了中山。
這是為什麼呢?實在是遇到知遇的原因啊。
蘇秦出任燕國的宰相,燕國有人在國君面前誹謗他,燕王手按寶劍發怒,還是殺了一匹駿馬給他吃;白圭在中山名聲顯揚,中山有人到魏文侯面前譭謗他,文侯卻拿出夜光璧贈給他。
這是為什麼呢?兩主二臣之間,剖心披膽,深信不疑,怎麼能聽到流言蜚語就變心呢!
所以女子不論美醜,進入宮廷就被妒嫉,士子不論賢還是不肖,入朝作官就被嫉妒。
從前司馬喜在宋國遭到割去膝蓋骨的刑罰終於出任了中山國的宰相,范睢在魏國被折斷肋骨,打掉牙齒,終於被秦國封為應侯。
這兩個人,都信守一定之規,摒去結一黨一營私的勾當,處於孤獨的地位,所以不能身免嫉妒小人的迫害。
申徒狄所以投河自盡,徐衍抱著石頭投海,是因為他們不被當世所容,信守正義不苟且迎一合,不在朝廷裡結一黨一營私,來動搖一柄一君的心志。
所以百里奚在路上行乞,秦穆公把國政托付給他;寧戚在車下餵牛,齊桓公把國事交給他治理。
這兩個人,難道是在朝中借助官宦的保舉、左右親信的吹捧,才博得穆公、桓公重用他們嗎?感召在心,相合在行,親密如同膠漆,像親兄弟一樣不能分開,難道還能被眾多的讒言迷惑嗎?所以,只聽一面之詞就要產生邪惡,只任用個別人就要釀成禍亂。
從前魯君只聽信季孫的話,趕走了孔子;宋君只相信子罕的計策,囚禁了墨翟。
像孔子、墨子的辯才,都不能自免讒言的傷害,因而魯、宋兩國出現了危機。
這是為什麼呢?眾口一詞,就是金石也會熔化,譭謗聚集多了,就是親骨肉的關係也會銷毀。
所以秦穆公任用了戎人由余,而稱霸中國,齊國任用了越人蒙,而使威王、宣王兩代強盛。
秦、齊兩國,難道是拘泥於流俗,牽累於世風,束縛於阿諛偏執的讒言嗎?他們能公正地聽取意見,全面地觀察事情,在當世一直保持好的名聲。
所以心意相合,就是胡人越人,也可以親如兄弟,由余和越人蒙就是這樣的;心意不能相合,就是至親骨肉也趕走不留,朱、象、管、蔡就是這樣的。
如今,國君如果能用齊、秦合宜的做法,摒棄宋、魯偏聽偏信的錯誤,那麼,五霸的功業就不值得稱頌,三王的功業是容易實現的。
因此,英明的國君醒悟,摒棄子之虛偽的心腸,喜歡田常的賢能;封賞比干的後代,整修被剖腹孕婦的墳墓,所以功業回歸於天下。
這是為什麼呢?要從善如流是沒有滿足的。
晉文公親近他的仇人,就能夠在諸侯中稱霸;齊桓公任用他原來的仇人,卻能使天下納入正軌。
這是為什麼呢?心地仁慈,對人懇切,用真誠感化人心,不是用虛浮的言詞能代替的。
到秦國任用商鞅推行變法,向東削弱了韓、魏,他的軍隊在天下稱強,而終於把他車裂而死;越國採納大夫種的計謀,攻滅了強大的吳國,稱霸中國,而終於遭到殺身之禍。
因此,孫叔敖三次離開相位而不懊悔;於陵子仲推辭了三公的職位去替別人澆水灌園。
如
今國君果真能去掉倨傲的情緒,心裡存有讓別人效力的意念,披露心腹,以見真情,披肝瀝膽,施以厚德,始終和別人共甘苦,一愛一戴士子,那麼,就是桀養的狗也可以讓它咬堯,而蹠的門客可以讓他行刺許由;何況您依仗大國的權勢,憑借聖王的才能呢?既然如此,那麼荊軻甘冒滅七族的大禍,要離燒死妻子兒女,難道還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嗎!
我聽說把月明珠或夜光璧,在黑夜的路上拋向行人,人們沒有不驚異地按劍斜著眼睛看他。
為什麼呢?是因為寶物無端地被拋到面前。
盤曲的樹根,屈曲奇特,卻可以成為國君鑒賞的器物。
為什麼呢?是因為周圍的人事先把它雕刻、容飾了。
所以寶物無端地拋到眼前,即使拋出的是隨候明珠,夜光之璧,還是要結怨而不討好,所以事先有人予以推薦,就是枯木朽株也會有所建樹而不被忘掉。
如今那些平民百姓和窮居陋巷的士人,處在貧賤的環境下,即使有堯、舜的治國之道,持有伊尹、管仲那樣的辯才,懷有龍逢、比幹那樣的心志,打算盡忠於當世的國君,而平素沒有被推薦的根底,即使是用盡心思,獻出自己的忠信,輔佐國君治國安邦,那麼,國君一定會像對待投擲寶物的人那樣按劍斜視你了,這是使平民百姓不能起到枯木朽株那樣的作用啊。
所以聖明的君主治理國家,如同陶人運鈞自有治國之道,教化天下,而不被鄙亂的議論所左右,不被眾多口舌貽誤大事。
所以秦始皇聽信了中庶子蒙嘉的話,才相信了荊軻謊話,荊軻才能乘人不備偷偷地取出行刺的匕首;周文王在涇、渭地區狩獵,用車載回呂尚,才能夠在天下稱王。
所以秦王偏聽了近臣的話,險些被殺;周文王卻事出偶合而王天下。
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他能超越拘繫的言詞,縱橫於園囿以外的議論,卓然獨立地看到寬宏豁達的光明大道。
如今,國君沉湎於阿諛讒媚的言詞之中,牽制於姬妾近侍的包一皮一皮圍之下,使卓異超群的士人,混同於駿馬和老牛同槽。
這就是鮑焦為什麼對世道忿懣不平,對富貴毫不留戀的原因啊。
我聽說莊重嚴整上朝的人,不會貪圖利祿而玷污道義;追求名譽的人,不會放縱私慾敗壞自己的品行,因此,縣名叫作「勝母」而曾子就不進去;城邑的名字叫「朝歌」而墨子就回車離去。
如今,讓抱負遠大的人,被威重的權勢所震懾,被高位大勢所壓抑,有意用邪惡的面目、骯髒的品行來侍奉阿諛獻媚的小人而求得親近於大王左右,那麼有志之士就會老死在巖一穴一之中了,怎麼肯竭盡忠誠信義追隨大王呢!
這封信進獻給梁孝王,孝王派人從牢獄中把鄒陽放出來,終於成為梁孝王的貴賓。
太史公說:魯仲連的議論主要旨意即使不合大義,可是我讚許他能以平民百姓的身份,縱橫快意地放一浪一形骸,不屈服於諸侯,評論當世,卻使大權在握的公卿宰相們折服。
鄒陽的言詞即使不夠謙遜,可是他連綴相類的事物,進行比較,確實有感人之處,也可以說是坦率耿直不屈不撓了,所以我把他附在這篇列傳裡。
【原文】【註解】
魯仲連者,齊人也。
好奇偉俶儻之畫策1,而不肯仕宦任職,好持高節。
游於趙。
1俶儻(titǎng,替倘):同「倜儻」。
瀟灑豪邁,卓異不凡。
趙孝成王時,而秦王使白起破趙長平之軍前後四十餘萬,秦兵遂東圍邯鄲。
趙王恐,諸侯之救兵莫敢擊秦軍。
魏安釐王使將軍晉鄙救趙,畏秦,止於蕩陰不進。
魏王使客將軍新垣衍間入邯鄲1,因平原君謂趙王曰:「秦所為急圍趙者,前與齊湣王爭強為帝,已而復歸帝2;今齊(湣王)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貪邯鄲,其意欲復求為帝。
趙誠發使尊秦昭王為帝,秦必喜,罷兵去。」
平原君猶預未有所決3。
1客將軍:他國人在本國為將軍。
間入:從隱蔽的小路進入。
2復歸帝:又取消帝號。
3猶預:即猶豫。
此時魯仲連適游趙1,會秦圍趙2,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為帝,乃見平原君曰:「事將奈何?」
平原君曰:「勝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萬之眾於外,今又內圍邯鄲而不能去。
魏王使客將軍新垣衍令趙帝秦,今其人在是。
勝也何敢言事!」魯仲連曰:「吾始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
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請為君責而歸之。」
平原君曰:「勝請為紹介而見之于先生3。」
平安君遂見新垣衍曰:「東國有魯仲連先生者,今其人在此,勝請為紹介,交之於將軍。」
新垣衍曰:「吾聞魯仲連先生,齊國之高士也。
衍,人臣也,使事有職4,吾不願見魯仲連先生。」
平原君曰:「勝既已洩之矣。」
新垣衍許諾。
1適:恰好。
2會:適逢,正趕上。
3紹介:介紹。
4使事有職:奉命出使,身負職責。
魯仲連見新垣衍而無言。
新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今吾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也,曷為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
魯仲連曰:「世以鮑焦為無從頌而死者1,皆非也。
眾人不知,則為一身2。
彼秦者,棄禮儀而上首功之國也3,權使其士4,虜使其民。
彼即肆然而為帝5,過而為政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為之民也。
所為見將軍者,欲以助趙也。」
1從頌(rong,絨):從容不迫。
引申為胸懷博大。
頌,同「容」。
2以上二句意思是說,一般人不瞭解鮑焦恥居濁世的心意,認為他是為個人打算而死。
3上:通「尚」。
崇尚,尊重。
首功:指戰功。
秦制:在戰場上以斬首級多少,論功進爵。
權:欺詐權術。
5即:如果,假如。
肆然:縱恣、放肆,無所忌憚的樣子。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將奈何?」
魯仲連曰:「吾將使梁及燕助之,齊、楚則固助之矣。」
新垣衍曰:「燕則吾請以從矣;若乃梁者,則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1?」
魯仲連曰:「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耳。
使梁睹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
新垣衍曰:「秦稱帝之害何如?」
魯仲連曰:「昔者齊威王嘗為仁義矣,率天下諸侯而朝周。
周貧且微,諸侯莫朝,而齊獨朝之。
居歲余2,周烈王崩,齊後往,周怒,赴於齊曰:『天崩地坼3,天子下席4。
東藩之臣因齊後至5,則斮6。
』齊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為天下笑。
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
彼天子固然,其無足怪。」
1惡:怎麼。
2居歲余:過了一年多。
3天崩地坼(che,澈):天崩地裂。
以喻帝王之死。
坼:裂開。
4下席:離開宮室居喪守禮,睡在草蓆上。
5東藩:東方屬國。
6斮(zhuo,酌):斬,殺。
新垣衍曰:「先生獨不見夫僕乎?十人而從一人者,寧力不勝而智不若邪1?畏之也。」
魯仲連曰:「嗚呼;梁之比於秦若僕邪?」
新垣衍曰:「然。」
魯仲連曰:「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2。」
新垣衍怏然不悅,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
魯仲連曰:「固也,吾將言之。
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
九侯有子而好3,獻之於紂,紂以為惡4,醢九侯。
鄂侯爭之強,辯之疾,故脯鄂侯5。
文王聞之,喟然而歎,故拘之牖里之庫百日6,欲令之死。
曷為與人俱稱王,卒就脯醢之地?齊湣王之魯,夷維子為執策而從,謂魯人曰:『子將何以待吾君?』魯人曰:『吾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7。
』夷維子曰:『子安取禮而來〔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
天子巡狩,諸侯辟捨8,納管龠9,攝衽抱機十,視膳於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聽朝也。
』魯人投其龠,不果納?。
不得入於魯,將之薛,假途於鄒。
當是時,鄒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維子謂鄒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將倍殯棺?,設北面於南方,然後天子南面吊也。
』鄒之群邯曰:『必若此,吾將伏劍而死。
』固不敢入於鄒。
鄒、魯之臣,生則不得事養,死則不得賻襚(13),然且欲行天子之禮於鄒、魯,鄒、魯之臣不果納。
今秦萬乘之國也,梁亦萬乘之國也。
俱據萬乘之國,各有稱王之名,睹其一戰而勝,欲從而帝之,是使三晉之大臣不如鄒(14)、魯之僕妾也。
且秦無已而帝,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
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其所賢,奪其所憎而與其所一愛一。
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粱之宮。
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一寵一乎?」
1寧:難道,豈。
2烹醢(hǎi,海):古代嚴酷刑罰。
烹,下鍋煮。
醢,剁成肉醬。
3子:女兒。
好:姣美。
4惡:醜陋。
5脯:做成肉乾。
6庫:原指儲藏兵甲戰車的屋舍。
此指牢獄。
7太牢:牛羊豬各一頭為一太牢。
十太牢是款待諸侯之禮。
8辟捨:遷出正宮。
辟,同「避」躲開。
9納管龠:交出鑰匙。
納:交出。
十攝衽:撩一起衣襟。
抱機:安排幾桌。
機,通「幾」。
?不果納:不讓進入。
?倍:通「背」。
背向。
(13)賻襚:送給喪家的貨財衣被。
其中「賻」指貨財,「襚」指衣被。
(14)三晉:由晉分化立國的韓、趙、魏三國。
於是新垣衍起,再拜謝曰:「始以先生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
吾請出,不敢復言帝秦。」
秦將聞之,為卻軍五十里1。
適會魏公子無忌奪晉鄙軍以救趙,擊秦軍,秦軍遂引而去。
於是平原君欲封魯連,魯連辭讓(使)者三,終不肯受。
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為魯連壽2。
魯連笑曰:「所貴於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
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3,而連不肯為也。」
遂辭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見。
1卻:退卻,撤離。
2壽:敬酒或用禮物贈人,表示祝人長壽。
3商賈(gǔ,古)之事:生意人的行為。
商,往來販運。
賈,坐地經營。
其後二十餘年,燕將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讒之燕,燕將懼誅,因保守聊城,不敢歸。
齊田單攻聊城歲余,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
魯仲連乃為書,約之矢以射城中,遺燕將。
書曰:
吾聞之,智者不倍時而棄利,勇士不卻死而滅名1,忠臣不先身而後君。
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顧燕王之無臣,非忠也;殺身亡聊城,而威不信於齊2,非勇也;功敗名滅,後世無稱焉3,非智也。
三者世主不臣,說士不載,故智者不再計4,勇士不怯死。
今死生榮辱,貴賤尊卑,此時不再至,願公詳計而無與俗同。
1卻:避,迴避。
2信(shēn,申):通「伸」,伸展。
3稱:稱述。
4再計:猶豫不能決斷。
且楚攻齊之南陽,魏攻平陸,而齊無南面之心,以為亡南陽之害小,不如得濟北之利大,故定計審處之。
今秦人下兵,魏不敢東面;衡秦之勢成1,楚國之形危;齊棄南陽,斷右壤,定濟北,計猶且為之也。
且夫齊之必決於聊城,公勿再計。
今楚魏交退於齊,而燕救不至。
以全齊之兵,無天下之規2、與聊城共據期年之敝,則臣見公之不能得也。
且燕國大亂,君臣失計,上下迷惑,栗腹以十萬之眾五折於外,以萬乘之國被圍於趙,壤削主困,為天下僇笑3。
國敝而禍多,民無所歸心。
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齊之兵,是墨翟之守也。
食人炊骨,士無反外之心,是孫臏之兵也。
能見於天下。
雖然,為公計者,不如全車甲以報於燕。
車甲全而歸燕,燕往必喜;身全而歸於國,士民如見父母,交遊攘臂而議於世,功業可明。
上輔孤主以制群臣,下養百姓以資說士,矯國更俗4,功名可立也。
亡意亦捐燕棄世5,東遊於齊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衛,世世稱孤,與齊久存,又一計也。
此兩計者,顯名厚實也,願公詳計而審處一焉。
1衡秦:與秦「連衡」。
衡,通「橫」。
指六國東西聯合共同奉事秦國。
2規:謀求,貪求。
3僇:侮辱。
4矯國更俗:矯正國事,改變弊俗。
5亡:通「無」。
且吾聞之,規小節者不能成榮名,惡小恥者不能立大功。
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鉤1,篡也;遺公子糾不能死,怯也;束縛桎梏2,辱也。
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鄉里不通。
鄉使管子幽囚而不出3,身死而不反於齊4,則亦名不免為辱人賤行矣。
臧獲且羞與之同名矣5,況世俗乎!筆管子不恥身在縲紲之中而恥天下之不治6,不恥不死公子糾而恥威之不信於諸侯,故兼三行之過而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燭鄰國7。
曹子為魯將,三戰三北8,而亡地五百里。
鄉使曹子計不反顧,議不還踵9,刎頸而死,則亦名不免為敗軍禽將矣十。
曹子棄三北之恥,而退與魯君計。
桓公朝天下,會諸侯,曹子以一劍之任,枝桓公之心於壇坫之上?,顏色不變,詞氣不悖,三戰之所亡一朝而復之,天下震動,諸侯驚駭,威加吳、越。
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節也,以為殺身亡軀,絕世滅後,功名不立,非智也。
故去感忿之怨,立終身之名;棄忿悁之節,定累世之功。
是以業與三王爭流,而名與天壤相也?。
願公擇一而行之。
1鉤:指衣帶鉤。
2桎梏:腳鐐手一銬。
指管仲被囚。
3鄉:同「向」。
從前,過去。
4反:同「返」。
返回。
5臧獲:奴婢的賤稱。
6縲紲:拘繫犯人的繩索。
引申為牢獄。
7燭:照,照耀。
8北:打了敗仗往回跑。
9還(xuān,旋)踵:旋轉腳根。
極言時間短促。
還:旋轉。
十禽:同「擒」。
捕捉。
?枝:擬,一逼一十近。
?名與天壤相:名聲和天地一道死。
意思是永垂不朽。
天壤,天地。
,通「斃」,死亡。
燕將見魯連書,泣三日,猶豫不能自決。
欲歸燕,已有隙1,恐誅;欲降齊,所殺虜於齊甚眾,恐已降而後見辱。
喟然歎曰:「與人刃我,寧自刃。」
乃自一殺。
聊城亂,田單遂屠聊城2。
歸而言魯連,欲爵之。
魯連逃隱於海上,曰:「吾與富貴而詘於人3。
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焉。」
1隙:隔閡、裂痕。
2屠:大規模地殘酷屠一殺。
田單屠城人多疑之。
《戰國策·齊策》謂燕將得書後罷兵而去,「故解齊國之圍,救百姓之死,仲連之說也。」
3詘:屈服。
鄒陽者,齊人也。
游於梁,與故吳人莊忌夫子、淮陰枚生之徒交。
上書而介於羊勝、公孫詭之間。
勝等嫉鄒陽,惡之梁孝王1。
孝王怒,下之吏,將欲殺之。
鄒陽客遊,以讒見禽,恐死而負累2,乃從獄中上書曰:
1惡:讒言誹謗。
2累:這裡指負莫須有的過失、罪名。
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為然,徒虛語耳。
昔者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1,太子畏之2;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3,太白蝕昴4,而昭王疑之。
夫一精一變天地而信不喻兩主5,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議願知,左右不明,卒從吏訊6,為世所疑,是使荊軻、衛先生復起,而燕、秦不悟也。
願大王孰察之。
1白虹貫日:白色光帶穿日而過。
白虹,兵象。
日,為君。
古人附會預示君王遇害的天象異兆。
按卷八十六《刺客列傳》、《戰國策·燕策》載荊軻刺秦王事,均未述及「白虹貫日」的天象問題,倒是《戰國策·魏策四》載唐且為安陵君使臣,唐且對秦王談到士之怒時說過這樣的話:「夫專諸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於殿上。」
其實,這就是使者說士之辭,於史無征也。
2畏之:荊軻將入秦,為等一朋友同行,延誤了時間,燕太子以為他害怕了。
事見卷八十六《刺客列傳》。
3《集解》引蘇林語云:「白起為秦伐趙,破長平君,欲遂滅趙,遣衛先生說昭益兵糧,乃為應侯所害,事不成。
其一精一誠上達於天,故太白為之蝕昴。」
《索隱》引服虔語略同,謂衛先生為秦人,被穰侯所害。
4太白蝕昴:指趙國將有兵災的徵兆。
太白,金星的別名,古人認為是天之將軍,主戰爭。
昴,星宿名。
它的分野在趙地。
5一精一:一精一誠,真誠。
6吏訊:刑吏審訊。
昔卞和獻寶,楚王刖之1;李斯竭忠,胡亥極刑2。
是以箕子詳狂3,接輿辟世4,恐遭此患也。
願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聽,無使臣為箕子、接輿所笑。
臣聞比干剖心5,子胥鴟夷6,臣始不信,乃今知之。
願大王孰察,少加憐焉。
1楚國人卞和得到一塊未經雕琢的玉,獻給楚王。
玉工鑒定說是石頭,卞和被砍掉右腳。
後又獻給文王,玉工仍認為是石頭,又被砍掉左腳。
至楚成王,命玉工剖璞,得寶玉,叫和氏璧。
見《韓非子·和氏》。
刖,砍去腳的酷刑。
2李斯竭忠而刑。
見卷八十七《李斯列傳》3殷紂王一婬一亂,比干強諫。
紂怒曰:「吾聞聖人心有七竅。」
剖比干,觀其心,箕子懼,佯狂為奴。
見卷三《殷本紀》。
詳狂,裝瘋賣傻,假裝瘋魔。
詳通「佯」。
4據《論語·微子》篇載,接輿是楚國的一位狂人,一次,他一邊唱著歌,一邊走過孔子的車子,歌中唱道:「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通過他的歌辭,可以想見,他當是一位不滿意當時社會現實的隱士。
曹之升《四書摭余說》雲,「《論語》所記隱士皆以其事名之,門者謂之『晨門』,杖者謂之『丈人』,津者謂之『沮』、『溺』,接孔子之輿者謂之『接輿』,非名亦非字也。」
曹說可味。
又《莊子·逍遙游》等篇亦及接輿其人其事。
辟,通「避」。
5見注3。
6吳國大臣伍子胥由於太宰嚭的讒害,被吳王夫差賜死,死後「取子胥一屍一盛以鴟夷革,浮之江中」。
詳見卷六十六《伍子胥列傳》。
鴟夷,皮袋子。
諺曰:「有白頭如新1,傾蓋如故2。」
何則?知與不知也。
故昔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荊軻首以奉丹之事3;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4。
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齊、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志而慕義無窮也。
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而為燕尾生5;白圭戰亡六城,為魏取中山6。
何則?誠有以相知也。
蘇秦相燕,燕人惡之於王,王按劍而怒,食以??7;白圭顯於中山,中山人惡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8。
何則?兩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9,豈移於浮辭哉!
1白頭如新:相處到老,如同初識。
意思是彼此並不瞭解。
2傾蓋如故:路途相遇傾斜車篷,靠近交談。
蓋,車篷。
3曾在秦國做人質的燕太子丹逃跑歸燕,「歸而求為報秦者」,以「國小,力不能」。
不久,秦將樊於期以獲罪秦王,也逃到燕國,燕太子接納了他。
荊軻為燕太子丹刺殺秦王,行前請樊於期之頭以取信秦王,樊於期「偏袒搤腕而進曰:『此臣之日夜切齒腐心也,今乃聞教!』遂自剄」。
「借荊軻首」,指樊於期「借」給荊軻「首」。
事見卷八十六《刺客列傳》,《戰國策·燕策三·燕太子丹質於秦亡歸》4《集解》引《漢書音義》曰:王奢,齊人也,七至魏。
其後齊伐魏,奢登城謂齊將曰:『今君之來,不過以奢之故也。
夫義不苟生以為魏累。
』遂自剄也。」
5蘇秦遊說六國,曾佩六國相印,但他無論對哪一國家都不講信用。
後來合縱之約瓦解,「齊、魏伐趙,趙王讓蘇秦。
蘇秦恐,請使燕」,時值燕文侯去世,燕易王新立,齊乘機「伐燕,取十城」。
燕王譏蘇秦以其來燕故,蘇秦大慚,答應為燕取回十城。
這件事,他總算說到做到了。
過後有人譖毀蘇秦,蘇秦為了表白對燕王的忠貞和自己的高風亮節,講到一個「信如尾生」的故事。
尾生與一女子「期於梁(按即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柱而死」。
見卷六十九《蘇秦列傳》,《戰國策·燕策一·人有惡蘇秦於燕王者》,《莊子·盜跖》亦略及之。
這裡謂「為燕尾生」,就是說蘇秦做了一次燕國的尾生,即做了一次對燕國講信用的人。
6《集解》引張晏曰:「白圭為中山將,亡六城,君欲殺之,亡入魏,文侯厚遇之,還拔中山。」
《索隱》謂「事見《戰國策》及《呂氏春秋》。
按白圭又作「白珪」。
《戰國策》凡三及之,卻均不及此事。
《呂氏春秋》亦及之,但也不及此事。
倒是《新序》謂白珪戰,亡六城,中山人惡於魏文侯,魏文侯投以夜光之璧。
《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載貨殖家白圭,當魏文侯時,不知是否即此傳此處所及之白圭。
7食:給吃。
??:駿馬,良馬。
《集解》引《漢書音義》雲,??「生七日而超其母。
敬重蘇秦,雖有讒謗,而更膳以珍奇之味。」
按卷六十九《蘇秦列傳》,燕王「益厚遇之」。
8已見注6。
9坼(che,撤):分裂,裂開。
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
昔者司馬喜髕腳於宋,卒相中山1;范睢摺肋折齒於魏。
卒為應候2。
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一黨一之私3,挾孤獨之位,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
是以申徒狄自沉於河4,徐衍負石入海5。
不容於世,義不苟取,比周於朝6,以移主上之心。
故百里奚乞食於路,繆公委之以政7;寧戚飯牛車下,而桓公任之以國8。
此二人者,豈借宦於朝,假譽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親於膠漆9,昆弟不能離,豈惑於眾口哉?故偏聽生一奸一,獨任成亂。
昔者魯聽季孫之說而逐孔子十,宋信子罕之計而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於讒諛,而二國以危。
何則?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也?。
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國⒀,齊用越人蒙而強威、宣⒁。
此二國,豈拘於俗⒂,牽於世,系阿偏之辭哉⒃?公聽並觀,垂名當世。
故意合則胡越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不合,則骨肉出逐不收,朱、象、管、蔡是矣⒄。
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義,後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稱,三王易為也。
1司馬喜事,《索隱》謂見《戰國策》及《呂氏春秋》。
按《戰國策·中山策》有《司馬熹三相中山》事,未及在宋髕腳事。
《呂氏春秋》亦不及此事。
髕,去掉髕骨的酷刑。
2卷七十九《范睢蔡譯列傳》載,范睢隨魏中大夫須賈出使齊國,齊襄王聽說范睢能言善辯,賜金十斤及牛酒。
須賈疑范睢得齊王賞贈是因為他把魏國的秘密告訴了齊王,回國後便「使舍人笞擊睢」以致「折肋摺齒」。
他設法逃離魏府,更名改姓躲藏起來。
後經人說項到了秦國,終於做了秦相,被封為應侯。
其人其事又見《戰國策·秦策》。
摺(lā,拉)脅:折斷肋骨。
3捐:拋棄,放棄。
4關於申徒狄「自沉於河」的事,見於多種古代典籍,但他為什麼要「自沉於河」其解釋也就緣文而異了。
如《莊子·外物篇》商湯想把天下讓給務光,「務光怒之」隱士紀他聽到這件事以後怕商湯把天下傳給自己,就率領弟子們躲到了窾首之濱;諸侯們聽說以後怕他「自沉於水」,就經常去弔慰他:「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
成玄英疏云:「狄聞斯事,慕其高名,遂赴長河,自溺而死」。
《荀子·不苟篇》說:「君子行不貴苟難,說不貴苟察,名不貴苟傳,唯其當其為貴。
故不負石而赴河,是行之難為者也,而申徒狄能之。」
王先謙注云:「申徒狄恨道不行,發憤而負石自沉於河,又《淮南子·說山訓》說:「申徒狄負石自沉於淵,而溺者不可抗也。」
高誘注云:「申徒狄,殷末人,不忍見紂亂,故自沉於淵,抗商也。」
而司馬貞在解釋此傳此事時則說:「申屠狄諫而不用,負石自投河。」
5徐衍以惡亂世,負石投海而死。
《文選·鄒陽於獄上書自明書》李善注引《漢書音義》云:「徐衍,周人末人也。」
6比周:結一黨一營私。
7百里奚事已見卷五《秦本紀》,參見本書卷六十八《商君列傳》「商君相秦十年」段注。
8寧戚是春秋時衛國人。
他想取得齊桓公的賞識和信任,又「窮困無以自進」,於是借經商至齊,傍晚「宿於郭門之外」,「飯牛居車下」,恰值桓公從郊外迎客歸來,寧戚「望桓公而悲,擊牛角疾歌」。
桓公以為「非常人也」,舉之為上卿。
見《呂氏春秋·離俗覽·舉難》,又見《晏子春秋》內篇《問》下四。
飯牛,餵牛。
9膠漆:膠和漆。
比喻情投意洽,親密無間。
十季孫氏是魯國的執政大夫,富於周公又多有僭越,孔子時對他十分不滿。
但孔子離開魯國是以魯君聽信了季孫氏的讒毀,卻不見於載述。
?子罕誠有其人,但謂「宋信子罕計而囚墨翟」事,迄無確考。
?這兩句的意思是說,眾口一詞,金石也會熔化;譭謗積的多了,即使親骨肉的關係也會疏遠。
⒀由余是秦穆公時的人,其先人由晉逃亡於戎,故由余能晉語。
戎王聽說秦穆公賢,就派由余到秦國觀禮。
後由余降秦。
秦穆公三十七年(前623)「秦用由余伐戎王,益國十二,開地千里,遂霸西戎。」
見卷五《秦本紀》。
這裡說「秦用由余而霸中國」,蓋誇張之辭。
⒁齊用越人蒙而使齊威王、齊宣王強盛起來,於史無考。
《索隱》引張晏語「子臧,越人」句後說,「或蒙之字也」。
⒂拘:拘泥。
⒃阿偏:不公正。
阿,偏袒。
⒄朱:指丹朱,堯之子。
堯知其不肖,不足授天下,於是乃權授舜」。
象:虞舜的異母弟,曾與其父多次謀害舜,而舜事父一愛一弟「彌謹」。
朱、象之事見卷一《五帝本紀》。
管、蔡:指周武王的弟弟管叔和蔡叔。
武王去世以後,成王即位,以年少,由周公攝政,管、蔡等疑周公,發動叛亂。
見卷四《周本紀》。
是以聖王寤1,捐子之之心2,而能不說於田常之賢3;封比干之後4,修孕婦之墓5,故功業復就於天下,何則?欲善無厭也6。
夫晉文公親其仇7,強霸諸侯;齊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8。
何則?慈仁慇勤,誠加於心,不可以虛詞借也。
1寤:通「悟」。
醒悟。
2捐子之之心:燕相子之是一位陰謀家、權術家,他通過故交,為齊使於燕的蘇代取得燕王噲的極大信任,通過鹿一毛一壽,使燕王讓國於他,而他就「南面行王事,國事皆決於他,「三年,國大亂,百姓恫恐」。
見卷三十四《燕召公世家》,《戰國策·燕策一·燕王噲既立》。
捐,拋棄,放棄。
3田常即田成子,也是一位陰謀家、權術家。
齊簡公立,他和監止「俱為左右相」。
他「心害監止」,而「監止幸於簡公,權弗能去」,於是故技重演,採取他父親田釐子乞「行陰德於民」的老辦法,以大鬥出貸,以小斗收」,藉以贏得人心。
後來他殺死簡公,立簡公弟驁為君,是為平公。
平公即位,他為相,他擔心諸侯的誅伐,於是「盡遍魯、衛侵地,西約晉、韓、魏、趙氏,南通吳、越之使,修功行賞,親於百姓」,從而穩定了齊國的局勢。
後齊國之政皆歸於田常。
見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
說,同「悅」。
4封比干之後:封賞比干的子孫。
按周武王誅紂滅殷以後,為被紂剖心而死的比干封墓。
此事卷三《殷本紀》、卷四《周本紀》均載及,但未及封比干之後事,其他先秦典籍亦不及。
5修孕婦之墓:指為被紂慘害的孕婦修墓。
按紂慌一婬一暴虐,竟到「刳(kū,哭)剔孕婦,以觀其胎。
見《尚書·泰誓》。
但周滅殷商以後被刳剔」(即割剝)的孕婦修墓,則於史無考。
6厭:滿足。
也寫作「饜」。
7晉文公親其仇:指晉文公寬恕仇人勃鞮(又作履鞮,亦即寺人披)。
晉文公名重耳,當公子時,他的父親晉獻公和一寵一姬驪之譖,派宦者勃鞮去殺據守蒲城的重耳,重耳跳牆逃跑,被勃鞮追上砍去一隻袖子。
晉獻公死後,重耳的兄弟光立為君,是為晉惠公。
惠公畏懼重耳,也讓勃鞮去殺重耳。
後來重耳立為晉君,是為晉文公。
文公初立,原晉懷公的大臣呂省等人「謀燒公宮,殺文公,文公不知」。
勃鞮知其謀,欲以告文公」,在文公寬恕他們以前的追殺、謀殺之罪以後,他才把這場陰謀揭發出來。
詳見卷三十九《晉世家》,參見《左傳》僖公四年、五年、二十四年。
8齊桓公用其仇指他重用管仲的事。
齊襄公時,以「殺誅數不當,一婬一於婦人,數欺大臣,群弟恐禍及」,紛紛出逃,公子糾奔魯,管仲等傅之;公子小白(即後來的齊桓公)奔莒,鮑叔傅之。
後襄公被無知殺死而無知又被雍林人襲殺。
公子小白和公子糾幾乎同時動身回國爭立,管仲堵截由莒返齊的道路,射中小白帶鉤。
小白裝死以誤管仲,故得先入齊國而立,是為齊桓公。
齊桓公本來想殺掉管仲,以鮑叔力薦管仲之能,這才把管仲從魯國召回,「厚禮以為大夫」,委以國政。
後來齊桓公在管仲的輔佐下,終於稱霸諸侯,一匡天下。
詳見卷三十二《齊太公世家》,參見卷六十二《管晏列傳》。
匡,正。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兵絕天下,而卒車裂之1;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霸中國,而卒誅其身2。
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3,於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4。
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5,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6,施德厚,終與之窮達7,無一愛一於士,則桀之狗可使吠堯,而蹠之客可使刺由8;況因萬乘之權,假聖王之資乎?然則荊軻之湛七族9,要離之燒妻子十,豈足道哉!
1此三句所及具體史實,見卷五《秦本紀》、卷六十八《商君列傳》。
車裂,古代殘酷死刑。
把頭和四肢分繫在五輛車子上,車行肢一體撕一裂。
俗稱五馬分一屍一。
2此四句所及具體史實,見卷四十一《越王勾踐世家》。
3孫叔敖原為楚國處士,後仕於楚王時「他三得相而不喜,知其材自得之也;三去相而不悔,知非已之罪也。」
詳見卷一百一十九《循吏列傳》。
4子仲,即陳仲子,戰國時齊人,居于于陵。
《集解》引《高士傳》云:「楚於陵子伸,楚王欲以為相,而不許,為人灌園。」
關於他的事跡除見於《集解》所引皇甫謐《高士傳》,還散見於《孟子·滕文公下》、《荀子·非十二子》、《韓非子·外儲篇·說右》、《戰國策·齊策四·齊王使使者問趙威後》、《淮南子·氾論訓》等。
其中《戰國策》說他「上不臣於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素交諸侯。」
《孟子》較詳細地及於他的一些生活細節,余則多是隻言片語。
5傲:同「傲」,倨傲。
6墮:輸。
7窮達:即「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窮達」。
窮,指逆境;達,指順境。
8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只要給予恩惠,連夏桀的狗向堯狂吠,盜跖之徒也可以刺殺許由。
按桀是夏朝的最後一個帝王,十分暴虐;堯是傳說中上古時代一位十分賢德的部落酋長;盜跖是春秋末期奴隸起義的領袖,一向被誣為「盜」;許由則是與堯並時而年輩較晚的一位隱士型賢者,堯想把天下禪讓他,他以為這是對他人格的玷污,於是趕緊跑到水邊去洗耳朵(見《莊子·逍遙游》。
卷六十一《伯夷列傳》亦略及其事)。
這裡把並不共時的正反兩個方面的人放在一起,組成這種看似荒誕不經的語句,是旨在強調和突出對所任用的人施以恩惠的巨大作用。
9荊軻為燕太子丹行刺秦王,未果而被誅滅七族的事,於史無考。
湛(chen,沉),通「沉」。
這裡是滅的意思。
七族,《索隱》引張晏云「上至曾祖,下至曾孫」。
泛指親族。
十春秋時吳公子光使專諸刺殺吳王僚後自立為王,是為吳王闔閭。
吳王闔閭又想殺王子慶忌,「而莫之能殺」。
要離自謂能之。
讓吳王加罪於他,並執其妻子「焚之而揚其灰」,以取得王子慶忌的信任。
要離往見慶忌於衛,偽與王子慶忌共謀「往奪之國。」
在返吳渡江時,要離「拔劍以刺王子慶忌」,慶忌「捽之,投之於江。
浮則又取而投之,如此者三。」
慶忌以為「天下國士」,放他歸吳。
要離歸吳,亦「伏劍而死」。
見《呂氏春秋·仲冬紀·忠廉》。
後來東漢趙曄所撰《吳越春秋·闔閭內傳》亦載其事,略有不同,有行前讓吳王闔閭斷其右手雲。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1,以?投人於道路2,人無不按劍相眄者3。
何則?無因而至前也。
蟠木根柢4,輪囷離詭5,而為萬乘器者,何則?以左右先為之容也6。
故無因至前,雖出隨候之珠7,夜光之璧,猶結怨而不見德。
故有人先談,則以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
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8,身在貧賤,雖蒙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9,懷龍逢、比干之意十,欲盡忠當世之君,而素無跟柢之容,雖竭一精一思,欲開忠信,輔人主之治,則人主必有按劍明眄之跡,是使布衣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
1明月之珠、夜光之璧:傳說中夜裡發光的珠玉。
2?:昏暗。
又寫作「暗」。
3眄(mian,面):斜著眼看。
4蟠:盤曲地伏著。
根柢:樹根。
5輪囷:屈曲的樣子。
離詭:離奇。
6容:雕刻,容飾。
7隨候之珠:傳說隨候救一大蛇,蛇銜寶珠獻給他。
又叫隋珠。
即上文之明月珠。
見《淮南子·覽冥》注。
8布衣:平民百姓的代稱。
9伊:指伊尹。
管:指管仲。
十龍逢:即關龍逢,他以直諫夏桀而被殺。
其事跡見《莊子·人間世》、《荀子·解蔽》、《呂氏春秋·必已》等。
是以聖王制世御俗,獨化於陶鈞之上1,而不牽於卑亂之語,不奪於眾多之口。
故秦皇帝任中庶之蒙嘉之言,以信荊軻之說,而匕首竊發2;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而歸,以王天下。
故秦信左右而殺,周用烏集而王3。
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4,馳域外之議5,獨觀於昭曠之道也6。
1獨化於陶鈞之上:比喻帝王獨自運用治國之道,教化天下。
化,教化。
陶,古代製作陶器所用的圓輪。
2竊發:乘人不備偷偷取出。
3烏集:是說如同烏鳥集散,事出偶合。
4攣拘:牽繫,束縛。
5域外:境外。
6昭曠:寬宏,豁達。
今人主沉於諂諛之辭,牽於帷裳之制1,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皂2,此鮑焦所以忿於世而不留富貴之樂也3。
1帷裳:車旁的布幔。
借指姬妾近侍。
2皂:馬槽。
3鮑焦是古代的一位廉士,他躬耕而食,自鑿井而飲,非妻子所織不服。
子貢譏笑他,於是抱木而死。
見《莊子·盜跖》、《韓詩外傳》等。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利污義,砥厲名號者不以欲傷行1,故縣名勝母而曾子不入,邑號朝歌而墨子回車。
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2,攝於危重之權,主於位勢之貴,故回面污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於左右3,則士伏死堀一穴一巖(巖)〔藪〕之中耳,安肯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4!
1砥厲:砂石,磨石。
磨厲。
細者為砥;粗者為厲。
行:品行,一操一守。
2寥廓之士:抱負遠大的人。
3故:有意的。
回面:邪惡的面目。
4闕:宮闕。
借指朝廷。
書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為上客。
太史公曰:魯連指意雖不合大義1,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2,蕩然肆志3,不詘於諸侯,談說於當世,折卿相之權4。
鄒陽辭雖不遜,然其比物連類5,有足悲者,亦可謂抗直不橈矣6,吾是以附之列傳焉。
1指意:旨意。
指,同「旨」。
意思,意圖。
2多:稱許,讚揚。
3蕩然:放一浪一不羈。
肆志:縱一情,快意。
4折:使折服。
5比物連類:連綴相類的事物,進行比較。
6橈:通「撓」。
彎曲,屈服。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