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白話文
越王勾踐世家第十一
安硯方譯
【說明】
關於越國的歷史,《吳越春秋》記載說,當年大禹巡行天下,回到大越,登上茅山朝見四方諸侯,封有功,爵有德,死後就葬在這裡。
至少康時,擔心大禹後代香火斷絕,便封其庶子於越,號曰:「無餘」。
賀循《會稽記》說:「少康,其少子號曰於越,越國之稱始此。」
越國建立後,一直保持著比較落後的生活習俗,很少與中原地區發生聯繫。
直至傳到允常時,才與吳國發生了矛盾,並相互攻伐。
此時,已是春秋末年了。
允常死後,吳王闔廬興兵伐越,越王句踐用敢死之士在陣前自一殺的戰術,敗吳於檇(zui,醉)李,闔廬被射傷。
闔廬死後,吳王夫差敗越王勾踐於夫椒,並把他圍困在會稽山上,句踐始有會稽之恥。
越王句踐在會稽之困中被吳王赦免回國後,便臥薪嘗膽、親自耕作,委屈求全、禮賢下士,賑瀏窮人,悼慰死者,與百姓同甘共苦。
作為沒有任何制衡、約束的具有最高權力的一國國君,雖說是在受辱後做出的這些舉動也是十分難得的。
加之,勾踐在艱苦奮鬥、發奮圖強時能虛心徵求、聽取謀臣們的意見,終於戰勝了吳國、擴大了地盤、稱霸於諸侯。
而臥薪嘗膽的一精一神就成為傳統文化的一精一華流傳下來。
戲劇家曹禺先生在我國遭受天災人禍的一九六二年,把臥薪嘗膽的句踐搬上戲劇舞台,確實起到鼓舞人心、一團一結全民共度難關的作用。
范蠡是越王勾踐的重要謀臣,輔佐句踐成就霸業,故太史公以范蠡傳附之。
在越國最困難的時刻,他事奉越王勤奮不懈、為越王運籌謀劃二十餘年,終於輔佐越王報仇雪恨、榮登霸主權位。
越王表示要與范蠡平分越國。
但范蠡目光敏銳、深知「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只宜與之共患難,不宜與之同享樂,終於離開越國、隱姓埋名、吃苦耐勞、辛勤生產、三次搬遷、三次成為豪門富戶。
相比之下,大夫文種的遭遇就悲慘多了,竟被越王安上「作亂」罪名,賜劍而亡。
范蠡可謂賢能之人。
做官,能深謀遠慮、運籌帷幄,終使國富民強;理家,能辛苦勞作、慘淡經營終使家產累積數十萬,被人們稱頌。
象范蠡這樣能上能下,先官後民、在中國歷史上也可謂屈指可數。
范蠡的二子在楚殺人,其父極力營救一段敘寫,頗曲折有致。
最終未獲成功,反而由長子載著弟弟一屍一首回到家中。
家人見此都抱頭痛哭,唯范蠡坦然一笑,覺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文中記敘范蠡的分析判斷亦合乎事理。
遺憾的是,范蠡智慧超人,不應聽之任之,坐而待斃。
而「以廉直聞於國,自楚王以下皆師尊之」的莊生也不必與兒輩過於計較,而應大度、寬容些,因為這終歸是人命關天、死而不能復生的大事。
不過,殺人者抵罪也理所當然。
總之,范蠡救子之事確實富有哲理一性一、戲劇一性一。
因而,也有人認為此節「必好事者為之,非實也」。
【譯文】
越王勾踐的祖先是夏禹的後裔,是夏朝少康帝的庶出之子。
少康帝的兒子被封在會稽,恭敬地供奉繼承著夏禹的祭祀。
他們身上刺有花紋,剪短頭髮,除去草叢,修築了城邑。
二十多代後,傳到了允常。
允常在位的時候,與吳王闔廬產生怨恨,互相攻伐。
允常逝世後,兒子勾踐即位,這就是越王。
越王勾踐元年(前496),吳王闔廬聽說允常逝世,就舉兵討伐越國。
越王勾踐派遣敢死的勇士向吳軍挑戰,勇士們排成三行,衝入吳軍陣地,大呼著自刎身亡。
吳兵看得目瞪口呆,越軍趁機襲擊了吳軍,在檇李大敗吳軍,射傷吳王闔廬。
闔廬在彌留之際告誡兒子夫差說:「千萬不能忘記越國。」
三年(前496),勾踐聽說吳王夫差日夜一操一練士兵,將報復越國一箭之仇,便打算先發制人,在吳未發兵前去攻打吳。
范蠡進諫說:「不行,我聽說兵器是凶器,攻戰是背德,爭先打是事情中最下等的。
陰謀去做背德的事,喜一愛一使用凶器,親身參與下等事,定會遭到天帝的反對,這樣做絕對不利。」
越王說:「我已經做出了決定。」
於是舉兵進軍吳國。
吳王聽到消息後,動用全國一精一銳部隊迎擊越軍,在夫椒大敗越軍。
越王只聚攏起五千名殘兵敗將退守會稽。
吳王乘勝追擊包一皮一皮圍了會稽。
越王對范蠡說:「因為沒聽您的勸告才落到這個地步,那該怎麼辦呢?」
范蠡回答說:「能夠完全保住寶業的人,必定傚法天道的盈而不溢;能夠平定傾覆的人,一定懂得人道是崇尚謙卑的;能夠節制事理的人,就會遵循地道而因地制宜。
現在,您對吳王要謙卑有禮派人給吳王送去優厚的禮物,如果他不答應,您就親自前往事奉他,把自身也抵押給吳國。」
勾踐說:「好吧!」於是派大夫種去向吳求和,種跪在地上邊向前行邊叩頭說:「君王的亡國臣民句踐讓我大膽的告訴您的辦事人員:勾踐請您允許他做您的奴僕,允許他的妻子做您的侍妾。」
吳王將要答應種。
子胥對吳王說:「天帝把越國賞賜給吳國,不要答應他。」
種回越後,將情況告訴了句踐。
句踐想殺死妻子兒女,焚燒寶器,親赴疆場拼一死戰。
種阻止句踐說:「吳國的太宰嚭(pī,坯)十分貪婪,我們可以用重財誘一惑他,請您允許我暗中去吳通融他。」
於是勾踐便讓種給太宰嚭獻上美一女珠寶玉器。
嚭欣然接受,於是就把大夫種引見給吳王。
種叩頭說:「希望大王能赦免句踐的罪過,我們越國將把世傳的寶器全部送給您。
萬一不能僥倖得到赦免,勾踐將把妻子兒女全部殺死,燒燬寶器,率領他的五千名士兵與您決一死戰,您也將付出相當的代價。」
太宰嚭藉機勸說吳王:「越王已經服服貼貼地當了臣子,如果赦免了他,將對我國有利。」
吳王又要答應種。
子胥又進諫說:「今天不滅亡越國,必定後悔莫及。
句踐是賢明的君主,大夫種、范蠡都是賢能的大臣,如果句踐能夠返回越國,必將作亂。」
吳王不聽子胥的諫言,終於赦免了越王,撤軍回國。
勾踐被困在會稽時,曾喟(kui,潰)然歎息說:「我將在此了結一生嗎?」
種說:「商湯被囚禁在夏台,周文王被圍困在羑(yǒu,有)裡,晉國重耳逃到翟,齊國小白逃到莒,他們都終於稱王稱霸天下。
由此觀之,我們今日的處境何嘗不可能成為福分呢?」
吳王赦免了越王,勾踐回國後,深思熟慮,苦心經營,把苦膽掛到座位上,坐臥即能仰頭嘗嘗苦膽,飲食也嘗嘗苦膽。
還說:「你忘記會稽的恥辱了嗎?」
他親身耕作,夫人親手織布,吃飯從未有葷菜。
從不穿有兩層華麗的衣服,對賢人彬彬有禮,能委屈求全,招待賓客熱情城懇,能救濟窮人,悼慰死者,與百姓共同勞作。
越王想讓范蠡管理國家政務,范蠡回答說:「用兵打仗之事,種不如我;鎮定安一撫國家,讓百姓親近歸附,我不如種。」
於是把國家政務委託給大夫種,讓范蠡和大夫柘稽求和,到吳國作人質。
兩年後吳國才讓范蠡回國。
勾踐從會稽回國後七年,始終撫一慰自己的士兵百姓,想以此報仇吳國。
大夫逢(pang,旁)同進諫說:「國家剛剛流亡,今天才又殷實富裕,如果我們整頓軍備,吳國一定懼怕,它懼怕,災難必然降臨。
再說,兇猛的大一鳥襲擊目標時,一定先隱藏起來。
現在,吳軍壓在齊、晉國境上,對楚、越有深仇大恨,在天下雖名聲顯赫,實際危害周王室。
吳缺乏道德而功勞不少,一定驕橫狂妄。
真為越國著想的話,那越國不如結交齊國,親近楚國,歸附晉國,厚待吳國。
吳國志向高遠,對待戰爭一定很輕視,這樣我國可以聯絡三國的勢力,讓三國攻打吳國,越國便趁它的疲憊可以攻克它了。」
勾踐說:「好。」
過了兩年,吳王將要討伐齊國。
子胥進諫說:「不行。
我聽說句踐吃從不炒兩樣好菜,與百姓同甘共苦。
此人不死,一定成為我國的憂患。
吳國有了越國,那是心腹之患,而齊對吳來說,只像一塊疥癬。
希望君王放棄攻齊,先伐越國。」
吳王不聽,就出兵攻打齊國,在艾陵大敗齊軍,俘虜了齊國的高、國氏回吳。
吳王責備子胥,子胥說:「您不要太高興!」吳王很生氣,子胥想自一殺,吳王聽到制止了他。
越國大夫種說:「我觀察吳王當政太驕橫了,請您允許我試探一下,向他借糧,來揣度一下吳王對越國的態度。」
種向吳王請求借糧。
吳王想借予,子胥建議不借,吳王還是借給越了,越王暗中十分喜悅。
子胥說:「君王不聽我的勸諫,再過三年吳國將成為一片廢墟!」太宰嚭聽到這話後,就多次與子胥爭論對付越國的計策,藉機誹謗子胥說:「伍員表面忠厚,實際很殘忍,他連自己的父兄都不顧惜,怎麼能顧惜君王呢?君王上次想攻打齊國,伍員強勁地進諫,後來您作戰有功,他反而因此怨恨您。
您不防備他,他一定作亂。」
嚭還和逢共同謀劃,在君王面前再三再四誹謗子胥。
君王開始也不聽信讒言,於是就派子胥出使齊國,聽說子胥把兒子委託給鮑氏,君王才大怒,說:「伍員果真欺騙我!」子胥出使齊回國後,吳王就派人賜給子胥一把「屬鏤」劍讓他自一殺。
子胥大笑道:「我輔佐你的父親稱霸,又擁立你為王,你當初想與我平分吳國,我沒接受,事隔不久,今天你反而因讒言殺害我。
唉,唉,你一個人絕對不能獨自立國!」子胥告訴使者說:「一定取出我的眼睛掛在吳國都城東門上,以便我能親眼看到越軍進入都城」於是吳王重用嚭執掌國政。
過了三年,勾踐召見范蠡說:「吳王已殺死了胥,阿諛奉承的人很多,可以攻打吳了嗎?」
范蠡回答說:「不行。」
到第二年春天,吳王到北部的黃池去會合諸侯,吳國的一精一銳部隊全部跟隨吳王赴會了,唯獨老弱殘兵和太子留守吳都。
勾踐又問范蠡是否可以進攻吳國。
范蠡說:「可以了」。
於是派出熟悉水戰的士兵兩千人,訓練有素的士兵四萬人,受過良好教育的地位較高的近衛軍六千人,各類管理技術軍官一千人,攻打吳國。
吳軍大敗,越軍還殺死吳國的太子。
吳國使者趕快向吳王告急,吳王正在黃池會合諸侯,怕天下人聽到這種慘敗消息,就堅守秘密。
吳王已經在黃池與諸侯訂立盟約,就派人帶上厚禮請求與越國求和。
越王估計自己也不能滅亡吳國,就與吳國講和了。
這以後四年,越國又攻打吳國。
吳國軍民疲憊不堪,一精一銳士兵都在與齊、晉之戰中死亡。
所以越國大敗了吳軍,因而包一皮一皮圍吳都三年,吳軍失敗,越國就又把吳王圍困在姑蘇山上。
吳王派公孫雄脫一去上衣露出胳膊跪著向前行,請求與越王講和說:「孤立無助的臣子夫差冒昧地表露自己的心願,從前我曾在會稽得罪您,我不敢違背您的命令,如能夠與您講和,就撤軍回國了。
今天您投玉足前來懲罰孤臣,我對您將唯命是聽,但我私下的心意是希望象會稽山對您那樣赦免我夫差的罪過吧!」勾踐不忍心,想答應吳王。
范蠡說:「會稽的事,是上天把越國賜給吳國,吳國不要。
今天是上天把吳國賜給越國了,越國難道可以違背天命嗎?再說君王早上朝晚罷朝,不是因為吳國嗎?謀劃伐吳已二十二年了,一旦放棄,行嗎?且上天賜予您卻不要,那反而要受到處罰。
『用斧頭砍伐木材做斧一柄一,斧一柄一的樣子就在身邊。
』忘記會稽的苦難了嗎?」
勾踐說:「我想聽從您的建議,但我不忍心他的使者。」
范蠡就鳴鼓進軍,說:「君王已經把政務委託給我了,吳國使者趕快離去,否則將要對不起你了。」
吳國使者傷心地哭著走了。
勾踐憐憫他,就派人對吳王說:「我安置您到甬東!統治一百家。」
吳王推辭說:「我已經老了,不能侍奉您了!」說完便自一殺身亡,自盡時遮住自己的面孔說:「我沒臉面見到子胥!」越王安葬了吳王,殺死了太宰嚭。
勾踐平定了吳國後,就出兵向北渡過黃河,在徐州與齊、晉諸侯會合,向周王室進獻貢品。
周元王派人賞賜祭祀肉給句踐,稱他為「伯」。
句踐離開徐州,渡過淮河南下,把淮河流域送給楚國,把吳國侵佔宋國的土地歸還給宋國。
把泗水以東方圓百里的土地給了魯國。
當時,越軍在長江、淮河以東暢行無阻,諸侯們都來慶賀,越王號稱霸王。
范蠡於是離開了越王,從齊國給大夫種發來一封信。
信中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越王是長頸鳥嘴,只可以與之共患難,不可以與之共享樂,你為何不離去?」
種看過信後,聲稱有病不再上朝。
有人中傷種將要作亂,越王就賞賜給種一把劍說:「你教給我攻伐吳國的七條計策,我只採用三條就打敗了吳國,那四條還在你那裡,你替一我去到先王面前嘗試一下那四條吧!」種於是自一殺身亡。
勾踐逝世,兒子王要鼫(shi,石)與即位。
王鼫與逝世,兒子王不壽即位。
王不壽逝世,兒子王翁即位。
王翁逝世,兒子王翳即位。
王翳逝世,兒子王之侯即位,王之侯逝世,兒子王無強即位。
無強時,越國發兵向北攻打齊國,向西攻打楚國,與中原各國爭勝。
在楚威王的時候,越國攻打齊國,齊威王派人勸說越王說:「越國不攻打楚國,從大處說不能稱王,從小處說不能稱霸。
估計越國不攻楚國的原因,是因為得不到韓、魏兩國的支持。
韓、魏本來就不攻打楚國。
韓國如攻打楚國,它的軍隊就會覆滅,將領就會被殺,那麼葉、陽翟就危險;魏國如攻打楚國也如此,軍隊覆滅、將領被殺,陳、上蔡都不安定。
所以韓、魏事奉越國,就不至於軍隊覆滅、將領被殺,汗馬之勞也就不會顯現,您為什麼重視得到韓、魏的支持呢?」
越王說:「我所要求韓魏的,並非是與楚軍短兵相接、你死我活地鬥,何況攻城圍邑呢?我希望魏軍聚集在大梁城下,齊軍在南陽、莒練兵,聚結在常、郯邊界,那麼方城以外的楚軍不再南下,淮、泗之間的楚軍不再向東,商、於、析、酈、宗胡等地即中原通路西部地區的楚軍不足以防備秦國,江南、泗上的楚軍不足以抵禦越國了。
那麼,齊、秦、韓、魏四國就可以在楚國實現自己的願望,這樣,韓、魏無須作戰就能擴大疆土,無須耕種就能收穫。
z現在,韓魏不這樣做,卻在黃河、華山之間互相攻伐,而為齊國和秦國所利用。
所期待的韓魏如此失策,怎麼能依靠他們稱王呢!」齊國使者說:「越國沒有滅亡太僥倖了!我不看重他們使用智謀,因為那智謀就好像眼睛一樣,雖然能見到毫一毛一卻見不到自己的睫一毛一。
今天君王知道韓魏失策了,卻不知道自己的過錯,這就是剛才比方的『能見到毫一毛一卻看不到自己睫一毛一的眼睛』之論了。
君王所期望於韓魏的,並非是要他們的汗馬功勞,也並非是與韓、魏聯軍聯合,而是分散楚軍的兵力。
現在,楚軍兵力已分散了,何必有求於韓魏呢?」
越王說:「怎麼辦?」
使者說:「楚國三個大夫已分率所有軍隊,向北包一皮一皮圍了曲沃、於中,直到無假關,戰線總長為三千七百里,景翠的軍隊聚結到北部的魯國、齊國、南陽,兵力還有超過這種分散的嗎?況且君王所要求的是使晉、楚爭鬥;晉、楚不鬥,越國不出兵,這就只知兩個五卻不知十了。
這時不攻打楚國,我因此判斷越王從大處說不想稱王,從小處說不想稱霸。
再說,讎(chou,仇)、龐、長沙是楚國盛產糧食的地區,竟澤陵是楚國盛產木材的地區。
越國出兵打通無假關,這四個地方將不能再向郢都進獻糧、材了。
我聽說過,圖謀稱王卻不能稱王,盡避如此,還可以稱霸。
然而不能稱霸的,王道也就徹底喪失了。
所以懇望您轉而攻打楚國。」
於是越國就放棄齊國攻打楚國。
楚威王發兵迎擊越軍,大敗越軍,殺死無強,把原來吳國一直到浙江的土地全部攻下,北邊在徐州大敗齊軍。
越國因此分崩離析,各族子弟們競爭權位,有的稱王,有的稱君,居住在長江南部的沿海,服服貼貼地向楚國朝貢。
七代後,君位傳到閩君搖,他輔佐諸侯推翻了秦朝。
漢高帝又恢復搖做了越王,繼續越國的奉祀。
東越、閩君都是越國的後代。
范蠡事奉越王勾踐,辛苦慘淡、勤奮不懈,與勾踐運籌謀劃二十多年,終於滅亡了吳國,洗雪了會稽的恥辱。
越軍向北進軍淮河,兵臨齊、晉邊境,號令中原各國,尊崇周室,勾踐稱霸,范蠡做了上將軍。
回國後,范蠡以為盛名之下,難以長久,況且句踐的為人,可與之同患難,難與之同安樂,寫信辭別勾踐說:「我聽說,君王憂愁臣子就勞苦,君主受辱臣子就該死。
過去您在會稽受辱,我之所以未死,是為了報仇雪恨。
當今既已雪恥,臣請求您給予我君主在會稽受辱的死罪。」
勾踐說:「我將和你平分越國。
否則,就要加罪於你。」
范蠡說:「君主可執行您的命令,臣子仍依從自己的意趣。」
於是他打點包一皮一皮裝了細一軟珠寶,與隨從從海上乘船離去,始終未再返回越國,勾踐為表彰范蠡把會稽山作為他的封邑。
范蠡乘船飄海到了齊國,更名改姓,自稱「鴟(chī,吃)夷子皮」,在海邊耕作,吃苦耐勞,努力生產,父子合力治理產業。
住了不久,積累財產達幾十萬。
齊人聽說他賢能,讓他做了國相。
范蠡歎息道:「住在家裡就積累千金財產,做官就達到卿相高位,這是平民百姓能達到的最高地位了。
長久享受尊貴的名號,不吉祥。」
於是歸還了相印,全部發散了自己的家產,送給知音好友同鄉鄰里,攜帶著貴重財寶,秘密離去,到陶地住下來。
他認為這裡是天下的中心,交易買賣的道路通暢,經營生意可以發財致富。
於是自稱陶朱公。
又約定好父子都要耕種畜牧,買進賣出時都等待時機,以獲得十分之一的利潤。
過了不久,家資又積累到萬萬。
天下人都稱道陶朱公。
朱公住在陶地,生了小兒子。
小兒子成|人時,朱公的二兒子殺了人,被楚國拘捕。
朱公說:「殺人者抵命,這是常理。
可是我聽說家有千金的兒子不會被殺在鬧市中。」
於是告誡小兒子探望二兒子。
便打點好一千鎰黃金,裝在褐色器一具中,用一輛牛車載運。
將要派小兒子出發辦事時,朱公的長子堅決請求去,朱公不同意。
長子說:「家裡的長子叫家督,現在弟弟犯了罪,父親不派長子去,卻派小一弟一弟,這說明我是不肖之子。」
長子說完想自一殺。
他的母親又替他說:「現在派小兒子去,未必能救二兒子命,卻先喪失了大兒子,怎麼辦?」
朱公不得已就派了長子,寫了一封信要大兒子送給舊日的好友莊生,並對長子說:「到楚國後,要把千金送到莊生家,一切聽從他去辦理,千萬不要與他發生爭執。」
長子走時,也私自攜帶子幾百鎰黃金。
長子到達楚國,看見莊生家靠近楚都外城,披開野草才能到達莊生家門,莊生居住條件十分貧窮。
可是長子還是打開信,向莊生進獻了千金,完全照父親所囑做的。
莊生說:「你可以趕快離去了,千萬不要留在此地!等弟弟釋放後,不要問原因。」
長子已經離去,不再探望莊生,但私自留在了楚國,把自己攜帶的黃金送給了楚國主事的達官貴人。
莊生雖然住在窮鄉陋巷,可是由於廉潔正直在楚國很聞名,從楚王以下無不尊奉他為老師。
朱公獻上黃金,他並非有心收下,只是想事成之後再歸還給朱公以示講信用。
所以黃金送來後,他對妻子說:「這是朱公的錢財,以後再如數歸還朱公,但哪一天歸還卻不得而知,這就如同自己哪一天生病也不能事先告知別人一樣,千萬不要動用。」
但朱公長子不知莊生的意思,以為財產送給莊生不會起什麼作用。
莊生乘便入宮會見楚王,說:「某星宿移到某處,這將對楚國有危害。」
楚王平時十分信任莊生,就問:「現在怎麼辦?」
莊生說:「只有實行仁義道德才可以免除災害。」
楚王說:「您不用多說了,我將照辦。」
楚王就派使者查封貯藏三錢的倉庫。
楚國達官貴人吃驚地告訴朱公長子說:「楚王將要實行大赦。」
長子問:「怎麼見得呢?」
貴人說:「每當楚王大赦時,常常先查封貯藏三錢的倉庫。
昨晚楚王已派使者查封了。」
朱公長子認為既然大赦,弟弟自然可以釋放了,一千鎰黃金等於虛擲莊生處,沒有發揮作用,於是又去見莊生。
莊生驚奇地問:「你沒離開嗎?」
長子說:「始終沒離開。
當初我為弟弟一事來,今天楚國正商議大赦,弟弟自然得到釋放,所以我特意來向您告辭。」
莊生知道他的意思是想拿回黃金,說:「你自己到房間裡去取黃金吧。」
大兒子便入室取走黃金離開莊生,私自慶幸黃金失而復得。
莊生被小兒輩出賣深感羞恥,就又入宮會見楚王說:「我上次所說的某星宿的事,您說想用做好事來回報它。
現在,我在外面聽路人都說陶地富翁朱公的兒子殺人後被楚囚禁,他家派人拿出很多金錢賄賂楚王左右的人,所以君王並非體恤楚國人而實行大赦,卻是因為朱公兒子才大赦的。」
楚王大怒道:「我雖然無德,怎麼會因為朱公的兒子佈施恩惠呢!」就下令先殺掉朱公兒子,第二天才下達赦免的詔令。
朱公長子竟然攜帶弟弟一屍一體回家了。
回到家後,母親和鄉鄰們都十分悲痛,只有朱公笑著說:「我本來就知道長子一定救不了弟弟!他不是不一愛一自己的弟弟,只是有所不能忍心放棄的。
他年幼就與我生活在一起,經受過各種辛苦,知道為生的艱難,所以把錢財看得很重,不敢輕易花錢。
至於小一弟一弟呢,一生下來就看到我十分富有,乘坐上等車,驅駕千里馬,到郊外去打獵,哪裡知道錢財從何處來,所以把錢財看得極輕,棄之也毫不吝惜。
原來我打算讓小兒子去,本來因為他捨得棄財,但長子不能棄財,所以終於害了自己的弟弟,這很合乎事理,不值得悲痛。
我本來日日夜夜盼的就是二兒子的一屍一首送回來。」
范蠡曾經三次搬家,馳名天下,他不是隨意離開某處,他住在哪兒就在哪兒成名。
最後老死在陶地,所以世人相傳叫他陶朱公。
太史公說:夏禹的功勞很大,疏導了九條大河,安定了九州大地,一直到今天,整個九州都平安無事。
到了他的後裔句踐,辛苦勞作,深謀遠思,終於滅亡了強大的吳國,向北進軍中原,尊奉周室,號稱霸王。
能說句不賢能嗎!這大概也有夏禹的遺風吧。
范蠡三次搬家都留下榮耀的名聲,並永垂後世。
臣子君主能做到這樣,想不顯赫可能嗎?
【原文】【註解】
越王句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後帝少康之庶子也。
封於會稽,以奉守禹之祀。
文身斷髮1,披草萊而邑焉2。
後二十餘世3,至於允常。
允常之時,與吳王闔廬戰而相怨伐。
允常卒,子句踐立,是為越王。
元年,吳王闔廬聞允常死,乃興師伐越。
越王句踐使死士挑戰4,三行5,至吳陳6,呼而自剄。
吳師觀之,越因襲擊吳師,吳敗於嚭李,射傷吳王闔廬,闔廬且死,告其子夫差曰:「必毋忘越。」
1文身:在身上刺畫花紋。
斷髮:剪短頭髮。
2披:開闢。
萊:野草。
3二十餘世:《吳越春秋》作十世。
4據《左傳·定公十四年》載:「吳伐越,越子句踐御之,陳於嚭李。
句踐患吳之整也,使死士再禽焉,不動,使罪人三行,屬劍於頸,而辭曰:『二君有治,臣一奸一旗鼓。
不敏於君之行前,不敢逃刑,敢歸死。
』遂自剄也。」
可見,死士之往禽與罪人之戰兩事也,此混並之。
死士:勇戰之士。
5三行:排成三行。
6陳:通「陣」。
三年,句踐聞吳王夫差日夜勒兵1,且以報越,越欲先吳未發往伐之。
范蠡諫曰:「不可,臣聞兵者凶器也,戰者逆德也,爭者事之末也。
陰謀逆德,好用凶器,試身於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
越王曰:「吾已決之矣。」
遂興師。
吳王聞之,悉發一精一兵擊越,敗之夫椒。
越王乃以余兵五千人保棲於會稽2。
吳王追而圍之。
1勒:約束,統帥。
2保棲:守衛居住。
越王謂范蠡曰:「以不聽子故至於此,為之奈何?」
蠡對曰:「持滿者與天1,定傾者與人2,節事者以地3。
卑辭厚禮以遺之4,不許,而身與之市。」
句踐曰:「諾。」
乃令大夫種行成於吳5,膝行頓首曰:「君王亡臣句踐使陪臣種敢告下執事6:句踐請為臣,妻為妾。」
吳王將許之。
子胥言於吳王曰:「天以越賜吳,勿許也。」
種還,以報句踐。
句踐欲殺妻子,燔寶器,觸戰以死7。
種止句踐曰:「夫吳太宰嚭貪,可誘以利,請間行言之8。」
於是句踐乃以美一女寶器令種間獻吳太宰嚭9。
嚭受,乃見大夫種於吳王十。
種頓首言曰:「願大王赦句踐之罪,盡入其寶器。
不幸不赦,句踐將盡殺其妻子,燔其寶器,悉五千人觸戰必有當也(11)。」
嚭因說吳王曰(12):「越以服為臣(13),若將赦之,此國之利也。」
吳王將許之。
子胥進諫曰:「今不滅越,後必悔之。
句踐賢君,種、蠡良臣,若反國(14),將為亂。」
吳王弗聽,卒赦越,罷兵而歸。
1持滿:謂處在盛滿的地全。
與天:天與。
得到天的保佑。
2定傾:平定危難。
與人:得到人的幫助。
3以地:得到地利。
《國語·越語》「以」作「與」,義同。
4遺:贈送。
5行成:求和。
6下執事:指待從左右供使令的人。
7觸戰:拼一死戰。
8間行:潛行,從小路走。
9間獻:暗中進獻。
十見:推薦,介紹。
(11)有當:有相當的代價。
(12)說:勸說。
(13)以:通「已」。
(14)反:通「返」
句踐之困會稽也,喟然歎曰:「吾終於此乎?」
種曰:「湯系夏台1,文王囚羑里,晉重耳奔翟2,齊小白奔莒,其卒王霸。
由是觀之,何遽不為福乎?」
吳既赦越,越王句踐反國,乃苦身焦裡,置膽於坐3,坐臥即仰膽,飲食亦嘗膽也。
曰:「女忘會稽之恥邪?」
身自耕作,夫人自織,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節下賢人4,厚遇賓客,振貧吊死5,與百姓同其勞。
欲使蠡治國政,蠡對曰:「兵甲之事,種不如蠡;填撫國家6,親附百姓,蠡不如種。」
於是舉國政屬大夫種7,而使范蠡與大夫柘稽行成,為質於吳。
二歲而吳歸蠡8。
1系:拘囚。
2翟:通「狄」。
3坐:通「座」。
座位。
4折節:屈已下人。
5振:救濟。
6填(zhen,鎮)撫:鎮定安一撫。
7屬:通「囑」。
委託。
8《國語》、《韓子》、《越絕書》、《吳越春秋》皆言句踐與范蠡親身入臣於吳,三年遣歸。
與此不同。
句踐自會稽歸七年,拊循其士民1,欲用以報吳。
大夫逢同諫曰:「國新流亡,今乃復殷給2,繕飾備利3,吳必懼,懼則難必至。
且鷙鳥之擊也,必匿其形4。
今天吳兵加齊、晉,怨深於楚、越,名高天下,實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一婬一自矜。
為越計,莫若結齊,親楚,附晉,以厚吳。
吳之志廣,必輕戰。
是我連其權,三國伐之,越承其憋5,可克也。」
句踐曰:「善。」
1拊循:安一撫,撫一慰。
2殷給:富足。
3備利:指備戰。
4必匿其形:指鷙鳥將擊,卑飛斂翼。
5承:通「乘」。
居二年,吳王將伐齊。
子胥諫曰:「未可,臣聞句踐食不重味,與百姓同苦樂。
此人不死,必為國患。
吳有越,腹心之疾,齊與吳,疥?也1。
願王釋齊先越。」
吳王弗聽,遂伐齊,敗之艾陵,虜齊高、國以歸。
讓子胥。
子胥曰:「王毋喜!」王怒,子胥欲自一殺,王聞而止之。
越大夫種曰:「臣觀吳王政驕矣,請試嘗之貸粟,以卜其事。」
請貸,吳王欲與,子胥諫勿與,王遂與之,越乃私喜。
子胥言曰:「王不聽諫,後三年吳其墟乎!」太宰嚭聞之,乃數與子胥爭越議2,因讒子胥曰:「伍員貌忠而實忍人3,其父兄不顧4,安能顧王?王前欲伐齊,員強諫,已而有功,用是反怨王。
王不備伍員,員必為亂。」
與逢同共謀,讒之王。
王始不從,乃使子胥於齊,聞其托子於鮑氏,五乃大怒,曰:「伍員果欺寡人!」役反,使人賜子胥屬鏤劍以自一殺5。
子胥大笑曰:「我令而父霸,我又立若6,若初欲分吳國半與我,我不受,已,今若反以讒誅我。
嗟乎,嗟乎,一人固不能獨立!」報使者曰:「必取吾眼置吳東門,以觀越兵入也7!」於是吳任嚭政。
1疥?(xiǎn,顯):猶「疥癬」,此病於體外,不比「腹心之疾」,喻小一毛一病,小禍患。
2數(shuo,朔):屢次。
3忍人:殘忍之人。
4其父兄不顧:其父伍奢,其兄伍尚為楚平王殺害。
詳見《楚世家》。
5屬鏤:劍名。
6若:你。
7《國語·吳語》載:子胥「遂自一殺。
將死,曰:『以懸吾目於東門,以見越之入,吳國之亡也。
』王慍曰:『孤不使大夫得有見也。
』乃使取申胥之一屍一,盛以鴟(皮製的口袋),而投之於江。」
居三年1,句踐召范蠡曰:「吳已殺子胥,導諛者眾2,要乎?」
對曰:「未可」。
至明年春,吳王北會諸侯於也,吳國一精一兵從王,惟獨老弱與太子留守。
句踐復問范蠡,蠡曰「可矣」。
乃發習流二千人3,教士四萬人4,君子六千人5,諸御千人6,伐吳。
吳師敗,遂殺吳太子。
吳告急於王,王方會諸侯於黃池,懼天下聞之,乃秘之。
吳王已盟黃池,乃使人厚禮以表成越。
越自度亦未能滅吳,乃與吳平7。
1居三年:《疏證》曰:「當作『居二年』」。
2導諛:諂諛之人。
3習流:熟習水流,即熟練的水兵。
4教士:受過訓練的土兵。
5君子:君王親近有恩的禁衛軍。
6諸御:在軍中有職掌的軍官。
7平:講和。
其後四年,越復伐吳。
吳士民罷弊1,輕銳盡死於齊、晉。
而越大破吳,因而留圍之三年,吳師敗,越遂復棲吳王於姑蘇之山。
吳王公孫雄肉袒膝行而前,請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2,異日嘗得罪於會稽,夫差不敢逆命,得與君王成以歸。
今君王舉玉趾而誅孤臣,孤臣唯命是聽,意者亦欲如會稽之赦孤臣之罪乎?」
句踐不忍,欲許之。
范蠡曰:「會稽之事,天以越賜吳,吳不取。
今天以吳賜越,越其可逆天乎?且夫君王蚤朝晏罷3,非為吳邪?謀之二十二年,一旦而棄之,可乎?且夫天與弗取,反受其咎。
『伐柯者其則不遠4,君忘會稽之厄乎5?」
句踐曰:「吾欲聽子言,吾不忍其使者。」
范蠡乃鼓進兵,曰:「王已屬政於執事6,使者去,不者且得罪7。」
吳使者泣而去。
句踐憐之,乃使入謂吳王曰:「吾置王甬東,君百家8。」
吳王謝曰:「吾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一殺。
乃蔽其面,曰:「吾無面以見子胥也!」越王乃葬吳王而誅太宰嚭。
1罷:通「疲」。
2布:陳述。
3蚤朝晏罷:意謂越王一操一勞國事,奮發圖強。
蚤:通「早」。
晏,晚。
4伐柯者其則不遠:《詩經·豳(bīn,賓)風·伐柯》中有「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句。
意思是說,用斧頭去砍伐木頭作斧一柄一,它的法則不要遠求。
用在此處的言外之意,即啟發越王,不應失去良機滅吳,其理易知。
柯,斧一柄一。
則,法則、道理。
5厄:災難。
6執事:《集解》曰:「執事,蠡自謂也。」
7不:通「否」。
8君:統治。
句踐已平吳,乃以兵北渡淮,與齊、晉諸侯會於徐州,致貢於周。
周元王使人賜句踐胙1,命為伯。
句踐已去。
渡淮南,以淮上地與楚,歸吳所侵宋地於宋,與魯泗東方百里。
當是時,越兵橫行於江、淮東,諸侯畢賀,號稱霸王。
范蠡遂去,自齊遣大夫種書曰:「蜚蟲盡2,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
種見書,稱病不朝。
人或讒種且作亂,越王乃賜種劍曰:「子教寡人伐吳七術,寡人用其三而敗吳,其四在子,子為我從先王試之。」
種遂自一殺。
1胙:祭祀用的肉。
2蜚:通「飛」。
句踐卒,子王鼫與立。
王鼫與卒,子王不壽立。
王不壽卒,子王翁立。
王翁卒,子王翳立。
子王之侯位。
王之侯卒,子王無強立。
王無強時,越興師北伐齊,西伐楚,與中國爭強,當楚威王之時,越北伐齊,齊威王使人說越王曰1:「越不伐楚,大不王2,」小不伯3。
圖越之所為不伐楚者4,為不得晉也5。
韓、魏固不攻楚。
韓之攻楚,覆其軍,殺其將,則葉、陽翟危;魏亦覆其軍,殺其將,則陳、上蔡不安。
故二晉之事越也,不至於覆軍殺將,馬汗之力不效6。
所重於得晉者何也?」
越王曰:「所求於晉者,不至頓刃接兵7,而況於攻城圍邑乎?願魏以聚大梁之下,願齊之試兵南陽莒地,以聚常、郯之境,則方城之外不南,淮、泗之間不東,商、於、析、酈、宗胡之地,夏路以左,不足以備秦,江南、泗上不足以待越矣8。
則齊、秦、韓、魏得志於楚也,是二晉不戰而分地,不耕而獲之。
不此之為,而頓刃於河山之間以為齊秦用,所待者如此其失計,奈何其以此王也!」齊使者曰:「幸也越之不亡也!吾不貴其用智之如目,見毫一毛一而不見其睫也。
今王知晉之失計,而不自知越之過,是目論也9。
王所待於晉者,非有馬汗之力也,又非可與合軍連和也,將待之以分楚眾也。
今楚眾已分,何待於晉?」
越王曰:「奈何?」
曰:「楚三大夫張九軍十,北圍曲沃、於中,以至無假之關者三千七百里,景翠之軍北聚魯、齊、南陽,分有大此者乎(11)?且王之所求者,斗晉楚也;晉楚不鬥,越兵不起,是知二五而不知十也。
此時不攻楚,臣以是知越大不王。
小不伯。
復讎、龐、長沙,楚之粟也;竟澤陵,楚之材也。
越窺兵通無假之關,此四邑者不上貢事於郢矣(12)。
臣聞之,圖王不王,其敝可以伯(13)。
然而不伯者,王道失也(14)。
故願大王之轉攻楚也。」
1齊威王:據梁玉繩《史記志疑》云:楚威不與齊威同時,當作「齊宣王。」
2王:稱王。
3伯:通「霸」。
稱霸。
4圖:謀算。
5晉,此時晉已分為韓、魏、趙三國,此處的晉指代韓、魏兩國。
6效:《集解》云:「效猶見也。」
7頓刃:指作戰。
8待:抵禦、防備。
9目論:《索隱》曰:「言越王知晉之失,不自覺越之過,猶人眼能見毫一毛一而自不見其睫,故謂之目論也。」
後亦稱淺見為「目論」。
十張:鋪開。
(11)分:分散。
(12)不上貢事於郢:不向楚國進貢,即不服從楚國,不屬於楚國的意思。
(13)敝:壞,此指不成功。
(14)王道:君主以仁義治天下的政策。
於是越遂釋齊而伐楚。
楚威王興兵而伐之,大敗越,殺王無強,盡取筆吳地至浙江,北破齊於徐州。
而越以此散,諸族子爭立,或為王,或為君,賓於江南海上,服朝於楚1。
後七世,至閩君搖,佐諸侯平秦2。
漢高帝復以搖為越王,以奉越後。
東越、閩君,皆其後也。
1服:服從。
朝:朝見。
2佐:幫助。
范蠡事越王句踐,既苦身戮力1,與句踐深謀二十餘年,竟滅吳,報會稽之恥,北渡兵於淮以臨齊、晉2,號令中國3,以尊周室,句踐以霸,而范蠡稱上將軍4。
還反國,范蠡以為大名天下,難以久居,且句踐為人可與同患,難與處安,為書辭句踐曰5:「臣聞主憂臣勞,主辱臣死。
昔者君王辱於會稽,所以不死,為此事也。
今既以雪恥,臣請從會稽之誅。」
句趾曰:「孤將與子分國而有之。
不然,將加誅於子。」
范蠡曰:「君行令,臣行意。」
乃裝其輕寶珠玉,自與其私徒屬乘舟浮海以行,終不反。
於是句踐表會稽山以為范蠡奉邑6。
1戮力:併力,盡力。
2臨:靠近,此指進一逼一十。
3號令:發號施令。
4上將軍:古天子將兵稱上將軍。
戰國時也有因軍功卓著之將領號上將軍者。
5辭:辭別、告別。
此指辭職。
6據梁玉繩《史記志疑》云:蠡已去起,何奉邑之有?《國語》雲環會稽三百里以為范蠡地,不言奉邑也。
表,表彰。
奉邑,供給俸祿的封邑。
范蠡浮海出齊,變姓名,自謂鴟夷子皮1,耕於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產。
居無幾何,致產數十萬。
齊人聞其賢,以為相。
范蠡喟然歎曰:「居家則致千金,居官則至卿相,此布衣之極也。
久受尊名,不祥。」
乃歸相印,盡散其財,以分與知友鄉一黨一2,而懷其重寶,間行以去3,止於陶,以為天下之中,交易有無之路通,為生可以致富矣。
於是自謂陶朱公。
復約要父子耕畜4,廢居5,候時轉物,逐什一之利。
居無何,則致貲累巨萬6。
天下稱陶朱公7。
1鴟夷子皮:子胥自一殺,吳王用鴟夷裝了他的一屍一體,投之於江。
范蠡自以為罪同子胥,故用「鴟夷子皮」自謂。
2鄉一黨一:同制以五百家為常,一萬二千萬百家為鄉,後用以泛指鄉里。
3間(jian,漸)行:潛行,從小路走。
4約要:約束,約定。
5廢居:指商人見貨物價賤則買進,價貴則賣出,以求厚利。
廢,出賣。
居,停蓄。
6貲:通「資」。
巨萬:《集解》曰:「萬萬也。」
7稱:稱道,稱讚。
朱公居陶,生少子。
少子及壯,而朱公中男殺人1,囚於楚。
朱公曰:「殺人而死,職也2。
然吾聞千金之子不死於市3。」
告其少子往視之。
乃裝黃金千溢4,置褐器中5,載以一牛車。
且遣其少子,朱公長男固請欲行,朱公不聽。
長男曰:「家有長子曰家督6,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遣少弟,是吾不肖7。」
欲自一殺。
其母為言曰:「今遺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長男,奈何?」
朱公不得已而遣長子,為一封書遺固所善莊生。
曰:「至則進千金於莊生所,聽其所為8,慎無與爭事9。」
長男既行,亦自私繼數百金十。
1中男:次子。
2職:常,常理。
3市:鬧市之中。
4溢:通「鎰」。
古時金二十兩之稱。
5褐器:褐色器一具。
6家督:舊時長子管理家事,故稱長子為「家督」。
7不肖:此處意指不孝之子。
8聽:任憑,聽任。
9慎:千萬。
十繼(jī,基):攜帶。
至楚,莊生家負郭1,披藜藋到門,居甚貧。
然長男發書進千金,如其父方。
莊生曰:「可疾去矣,慎毋留!即弟出,勿問所以然。」
長男既去,不過莊生而私留2,以其私繼獻遺楚國貴人用事者3。
莊生雖居窮閻4,然以廉直聞於國,自楚王以下皆師尊之。
及朱公進金,非有意受也,欲以成事後復歸之以為信耳5。
故金至,謂其婦曰:「此朱公之金。
有如病不宿誡6,後復歸,勿動,」而朱公長男不知其意,以為殊無短長也7。
莊生間時入見楚王8。
言「某星宿某9,此則害於楚」。
楚王素信莊生,曰:「今為奈何?」
莊生曰:「獨以德為可以除之。」
楚王曰:「生休矣,寡人將行之。」
王乃使使者封三錢之府十。
楚貴人驚告朱公長男曰:「王且赦。」
曰:「何以也?」
曰:「每王且赦,常封三錢之府。
昨暮王使使封之。」
朱公長男以為赦,弟固當出也,重千金虛棄莊生,無所為也,乃復見莊生。
莊生驚曰:「若不去邪?」
長男曰:「固未也。
初為事弟(11),弟今議自赦,故辭生去。」
莊生知其意欲復得其金,曰:「若自入室取金。」
長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獨自歡幸。
1負郭:靠近城郭。
2過:訪,探望。
3獻遺:贈送。
用事者:執政者,當權者。
4閻:巷門,亦即指里巷。
5信:講信用。
6病不宿誡:自己哪一天生病不能預先告知別人。
7殊:很。
短長:過或不及。
意謂效果無法預料。
8間時:適當時機。
9某星宿某:天上某星的位置移到了某處。
十封三錢之府:封閉儲存錢幣(金、銀、銅)的倉庫。
(11)事弟:弟弟的事情。
莊生羞為兒子所賣1,乃入見楚王曰:「臣前言某星事,言欲以修德報之。
今臣出,道路皆言陶之富人朱公之子殺人囚楚,其家多持金錢賂王左右,故王非能恤楚國而赦2,乃以朱公子故也。」
楚王大怒曰:「寡人雖不德耳,奈何以朱公之子故而施惠乎!」令論殺朱公子3,明日遂下赦令。
朱公長男竟持弟喪歸。
至,基母及邑人盡哀之,唯朱公獨笑,曰:「吾固知必殺其弟也!彼非不一愛一其弟,顧有所不能忍者也。
是少與我俱。
見苦4,為生難,故重棄財。
至如少弟者,生而見我富,乘堅驅良逐狡兔5,豈知財所從來,故輕棄之,非所惜吝。
前日吾所當欲遣少子,固為其能棄財故也。
而長者不能,故以殺其弟,事之理也,無足悲者。
吾日夜固以望其喪之來也。」
故范蠡三徙6,成名於天下,非苟去而已,所止必成名。
卒老死於陶,故世傳曰陶朱公7。
1兒子:小兒輩,此指范蠡長男。
2恤:體恤,憐憫。
3論:定罪。
4見:知道,覺得。
5堅:好車。
良:善馬。
6三徙:自越徙於齊,又自齊徙於陶。
7世傳:世人相傳。
太史公曰:禹之功大矣,漸九川1,定九州,至於今諸夏艾安2。
及苗裔句踐,苦身焦思,終滅強吳,北觀兵中國,以尊周室,號稱霸王。
句踐可不謂賢哉,蓋有禹之遺烈焉。
范蠡三遷皆有榮名,名垂後世。
臣主若此,欲毋顯得乎!
1漸:疏導2。
2艾(yi,億)安:同「乂安」,謂太平無事,艾,通「乂」,治理。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