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白話文
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
王延海譯注
【說明】
此文是西漢著名文學家司馬相如的傳記。
作者採用「以文傳人」(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下》)的寫法,簡練地記述了相如一生游粱、娶文君、通西南夷等幾件事,而與此有關的文和賦卻全文收錄,「連篇累牘,不厭其繁」(李景星《史記評議》),計有《子虛賦》、《上林賦》、《喻巴蜀檄》、《難蜀父老》、《上書諫獵》、《哀二世賦》、《大人賦》、《封禪文》等八篇,文字之多,遠超司馬遷自己的記述,足見作者「特一愛一其文賦」(茅坤《史記鈔》),「心折長卿之至」(牛運震《史記評注》)。
司馬遷通過這些文賦,寫出了漢代辭賦大師司馬相如窮困潦倒的境遇,表現傳主對中國封建社會的盛世——漢武帝時代的顯赫聲威的感受,他既讚美大一統和中央集權的思想,鋪排宮室苑囿的華美和富饒,顯示中國人民創造物質文明的偉大才智與功績,又主張戒奢持儉,防微杜漸,並婉諫超世成仙之謬,讓讀者看到了封建盛世之下一個知識分子的矛盾心情。
司馬遷對相如及其文賦的評價,皆寓於相如的文章之中,他肯定《子虛賦》、《上林賦》倡言節儉的主旨,高度評價相如作品的諷諫作用與《詩經》無異,反映了作者重視作品教化作用的文學觀念。
實際上相如文賦的思想都是司馬遷贊成的思想,他不過是借傳主之文來反映自己的思想罷了,正所謂「驅相如之文以為己文,而不露其痕跡」(李景星《史記評議》)。
這也正是這部《史記》中最長最奇之作的高超藝術手法的一個突出例子。
文章中記述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婚戀的故事,寫得宛轉濃麗,極富新奇的故事情趣,頗似生動的小說,所以清人吳見思在其《史記論文》裡,稱其為「唐一人傳奇小說之祖」。
它給後世文學藝術作品的創作,提一供了極好的範例和原始的素材。
【譯文】
司馬相如是蜀郡成都人,字長卿。
他少年時喜歡讀書,也學習劍術,所以他父母給他取名犬子。
司馬相如完成學業後,很仰慕藺相如的為人,就改名相如。
最初,他憑借家中富有的資財而被授予郎官之職,侍衛孝景帝,做了武騎常侍,但這並非他的一愛一好。
正趕上漢景帝不喜歡辭賦,這時粱孝王前來京城朝見景帝,跟他來的善於遊說的人,有齊郡人鄒陽、淮陰人枚乘、吳縣人莊忌先生等。
相如見到這些人就喜歡上了,因此就借生病為由辭掉官職,旅居粱國。
粱孝王讓相如這些讀書人一同一居住,相如才有機會與讀書人和遊說之士相處了好幾年,於是寫了《子虛賦》。
正趕上粱孝王去世,相如只好返回成都。
然而家境貧寒,又沒有可以維持自己生活的職業。
相如一向同臨邛縣令王吉相處得很好,王吉說:「長卿,你長期離鄉在外,求官任職,不太順心,可以來我這裡看看。」
於是,相如前往臨邛,暫住在城內的一座小亭中。
臨邛縣令佯裝恭敬,天天都來拜訪相如。
最初,相如還是以禮相見。
後來,他就謊稱有病,讓隨從去拒絕王吉的拜訪。
然而,王吉卻更加謹慎恭敬。
臨邛縣裡富人多,像卓王孫家就有家奴八百人,程鄭家也有數百人。
二人相互商量說:「縣令有貴客,我們備辦酒席,請請他。」
一併把縣令也請來。
當縣令到了卓家後,卓家的客人已經上百了。
到了中午,去請司馬長卿,長卿卻推托有病,不肯前來。
臨邛令見相如沒來,不敢進食,還親自前去迎接相如。
相如不得已,勉強來到卓家,滿座的客人無不驚羨他的風采。
酒興正濃時,臨邛縣令走上前去,把琴放到相如面前,說:「我聽說長卿特別喜歡彈琴,希望聆聽一曲,以助歡樂。」
相如辭謝一番,便彈奏了一兩支曲子。
這時,卓王孫有個女兒叫文君,剛守寡不久,很喜歡音樂,所以相如佯裝與縣令相互敬重,而用琴聲暗自誘發她的一愛一慕之情。
相如來臨邛時,車馬跟隨其後,儀表堂堂,文靜典雅,甚為大方。
待到卓王孫家喝酒、彈奏琴曲時,卓文君從門縫裡偷偷看他,心中高興,特別喜歡他,又怕他不瞭解自己的心情。
宴會完畢,相如托人以重金賞賜文君的侍者,以此向她轉達傾慕之情。
於是,卓文君乘夜逃出家門,私奔相如,相如便同文君急忙趕回成都。
進家所見,空無一物,只有四面牆壁立在那裡。
卓王孫得知女兒私奔之事,大怒道:「女兒極不成材,我不忍心傷害她,但也不分給她一個錢。」
有的人勸說卓王孫,但他始終不肯聽。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文君感到不快樂,說:「長卿,只要你同我一起去臨邛,向兄弟們借貸也完全可以維持生活,何至於讓自己困苦到這個樣子!」相如就同文君來到臨邛,把自己的車馬全部賣掉,買下一家酒店,做賣酒生意。
並且讓文君親自主持壚前的酌酒應對顧客之事,而自己穿起犢鼻褲,與雇工們一起一操一作忙活,在鬧市中洗滌酒器。
卓王孫聽到這件事後,感到很恥辱,因此閉門不出。
有些兄弟和長輩交相勸說卓王孫,說:「你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家中所缺少的不是錢財。
如今,文君已經成了司馬長卿的妻子,長卿本來也已厭倦了離家奔波的生涯,雖然貧窮,但他確實是個人才,完全可以依靠。
況且他又是縣令的貴客,為什麼偏偏這樣輕視他呢!」卓王孫不得已,只好分給文君家奴一百人,錢一百萬,以及她出嫁時的衣服被褥和各種財物。
文君就同相如回到成都,買了田地房屋,成為富有的人家。
過了較長一段時間,蜀郡人楊得意擔任狗監,事奉漢武帝。
一天,武帝讀《子虛賦》,認為寫得好,說:「我偏偏不能與這個作者同時。」
楊得意說:「我的同鄉人司馬相如自稱,是他寫了這篇賦。」
武帝很驚喜,就召來相如詢問。
相如說:「有這件事。
但是,這賦只寫諸侯之事,不值得看。
請讓我寫篇天子遊獵賦,賦寫成後就進獻皇上。」
武帝答應了,並命令尚書給他筆和木簡。
相如用「子虛」這虛構的言辭,是為了陳述楚國之美;「烏有先生」就是哪有此事,以此為齊國駁難楚國;「無是公」就是沒有此人,以闡明做天子的道理。
所以假借這三個人寫成文章,用以推演天子和諸侯的苑囿美盛情景。
賦的最後一章主旨歸結到節儉上去,藉以規勸皇帝。
把賦進獻天子後,天子特別高興。
賦的文辭說道:
楚王派子虛出使齊國,齊王調遣境內所有的士卒,準備了眾多的車馬,與使者一同出外打獵。
打獵完畢,子虛前去拜訪烏有先生,並向他誇耀此事,恰巧無是公也在場。
大家落座後,烏有先生向子虛問道:「今天打獵快樂嗎?」
子虛說:「快樂」。
「獵物很多吧?」
子虛回答道:「很少。」
「既然如此,那麼樂從何來?」
子虛回答說:「我高興的是齊王本想向我誇耀他的車馬眾多,而我卻用楚王在雲夢澤打獵的盛況來回答他。」
烏有先生說道:「可以說出來聽聽嗎?」
子虛說:「可以。
齊王指揮千輛兵車,選拔上萬名騎手,到東海之濱打獵。
士卒排滿草澤,捕獸的羅網佈滿山崗,獸網罩住野兔,車輪輾死大鹿,射中麋鹿,抓住麟的小腿。
車騎馳騁在海邊的鹽灘,宰殺禽一獸的鮮血染紅車輪。
射中禽一獸,獵獲物很多,齊王便驕傲地誇耀自己的功勞。
他回頭看著我說:『楚國也有供遊玩打獵的平原廣澤,可以使人這樣富於樂趣嗎?楚王遊獵與我相比,誰更壯觀?』我下車回答說:『小臣我只不過是楚國一個見識鄙陋的人,但僥倖在楚宮中擔任了十餘年的侍衛,常隨楚王出獵,獵場就在王宮的後苑,可以順便觀賞周圍的景色,但還不能遍覽全部盛況,又哪有足夠的條件談論遠離王都的大澤盛景呢?』齊王說:『雖然如此,還是請大略地談談你的所見所聞吧!』
「我回答說:『是,是。
臣聽說楚國有七個大澤,我曾經見過一個,其餘的沒見過。
我所看到的這個,只是七個大澤中最小的一個,名叫雲夢。
雲夢方圓九百里,其中有山。
山勢盤旋,迂迴曲折,高一聳險要,山峰峭拔,參差不齊;日月或被完全遮蔽,或者遮掩一半;群山錯落,重疊無序,直上青雲;山坡傾斜連綿,下連江河。
那土壤裡有硃砂、石青、赤土、白堊、雌黃、石灰、錫礦、碧玉、黃金、白銀、種種色彩,光輝奪目,像龍鱗般地燦爛照耀。
那裡的石料有赤色的玉石、玫瑰寶石、琳、珉、琨珸、瑊玏、磨刀的黑石、半白半赤的石頭、紅地白文的石頭。
東面有蕙草的花圃,其中生長著杜衡、蘭草、白芷、杜若、射干、芎?、菖蒲、茳蘺、蘼蕪、甘蔗、芭蕉。
南面有平原大澤,地勢高低不平,傾斜綿延,低窪的土地,廣闊平坦,沿著大江延伸,直到巫山為界。
那高峻乾燥的地方,生長著馬藍、形似燕麥的草、還有苞草、荔草、艾蒿、莎草及青薠。
那低濕之地,生長著狗尾巴草、蘆葦、東薔、菰米、蓮花、荷藕、葫蘆、菴?、蕕草,眾多麥木,生長在這裡,數不勝數。
西面則有奔湧的泉水、清澈的水池、水波激盪,後一浪一沖擊前一浪一,滾滾向前;水面上開放著荷花與菱花,水面下隱伏著巨石和白沙。
水中有神龜、蛟蛇、豬婆龍、玳瑁、鱉和黿。
北面則有山北的森林和巨大的樹木:黃楩樹、楠木、樟木、桂樹、花椒樹、木蘭、黃蘗樹、山梨樹、赤一莖一柳、山楂樹、黑棗樹、桔樹、柚子樹、芳一香遠溢。
那些樹上有赤猿、獼猴、鵷?、孔雀、鸞鳥、善跳的猴子和射干。
樹下則有白虎、黑豹、蟃蜒、?、豻、雌犀牛、大象、野犀牛、窮奇、獌狿。
「『於是就派專諸之類的勇士,空手擊殺這些野獸。
楚王就駕御起被馴服的雜一毛一之馬,乘坐著美玉雕飾的車,揮動著用魚須作旒穗的曲一柄一旌旗,搖動綴著明月珍珠的旗幟。
高舉鋒利的三刃戟,左手拿著雕有花紋的烏嗥名弓,右手拿著夏箙中的強勁之箭。
伯樂做驂乘,纖阿當御者。
車馬緩慢行駛,尚未盡情馳騁時,就已踏倒了強健的猛獸。
車輪輾壓邛邛、踐踏距虛,突擊野馬,軸頭撞死騊駼,乘著千里馬,箭射遊蕩之騏。
楚王的車騎迅疾異常,有如驚雷滾一動,好似狂飆襲來,像流星飛墜,若雷霆撞擊。
弓不虛發,箭箭都射裂禽一獸的眼眶,或貫穿胸膛,直達腋下,使連著心臟的血管斷裂。
獵獲的野獸,像雨點飛降般紛紛而落,覆蓋了野草,遮蔽了大地。
於是,楚王就停鞭徘徊,自一由自在地緩步而行,瀏覽山北的森林,觀賞壯士的暴怒,以及野獸的恐懼。
攔截那疲倦的野獸,捕捉那一精一疲力竭的野獸,遍觀群獸各種不同的姿態。
「『於是,鄭國漂亮的姑一娘一,膚色細一嫩的美一女,披著細繒細布製成的上衣,穿著麻布和白娟制做的裙子,裝點著纖細的羅綺,身上垂掛著輕霧般的柔紗。
裙幅褶縐重疊,紋理細密,線條婉曲多姿,好似深幽的溪谷。
美一女們穿著修長的衣服,裙幅飄揚,裙緣整齊美觀;衣上的飄帶,隨風飛舞,燕尾形的衣端垂掛身間。
體態婀娜多姿,走路時衣裙相磨,發出吸呷萃蔡的響聲。
飄動的衣裙飾帶,摩磨著下邊的蘭花蕙草,拂拭著上面的羽飾車蓋。
頭髮上雜綴著翡翠的羽一毛一做為飾物,頜下纏繞著用玉裝飾的帽纓。
隱約縹緲,恍恍忽忽,就像神仙般的若有若無。
「『於是楚王就和眾多美一女一起在蕙圃夜獵,從容而緩慢地走上堅固的水堤。
用網捕取翡翠鳥,用箭射取錦雞。
射一出帶絲線的短小之箭,發射繫著細絲繩的箭。
射落了白天鵝,擊中了野鵝。
中箭的鶬鴰雙雙從天落,黑鶴身上被箭射穿。
打獵疲倦之後,撥動遊船,泛舟清池之中。
劃著畫有鷁鳥的龍船,揚起桂木的船槳。
張掛起畫有翡翠鳥的帷幔,樹起鳥一毛一裝飾的傘扒。
用網撈取玳瑁,釣取紫貝。
敲打金鼓,吹起排簫。
船夫唱起歌來,聲調悲楚嘶啞,悅耳動聽。
魚鱉為此驚駭,洪波因而沸騰。
泉水湧起,與一浪一濤匯聚。
眾石相互撞擊,發出硠硠磕磕的響聲,就像雷霆轟鳴,聲傳幾百里之外。
「『夜獵將停,敲起靈鼓,點起火把。
戰車按行列行走,騎兵歸隊而行。
隊伍接續不斷,整整齊齊,緩慢前進。
於是,楚王就登上陽雲之台,顯示出泰然自若安然無事的神態,保持著安靜怡適的心境。
待用芍葯調和的食物備齊之後,就獻給楚王品嚐。
不像大王終日奔馳,不離車身,甚至切割肉塊,也在輪間烤炙而吃,而自以為樂。
我以為齊國恐怕不如楚國吧。
』於是,齊王默默無言,無話回答我。」
烏有先生說:「這話為什麼說得如此過分呢?您不遠千里前來賜惠齊國,齊王調遣境內的全部士卒,準備了眾多的車馬,同您外出打獵,是想同心協力獵獲禽一獸,使您感到快樂,怎能稱作誇耀呢!詢問楚國有無遊獵的平原廣澤,是希望聽聽楚國的政治教化與光輝的功業,以及先生的美言高論。
現在先生不稱頌楚王豐厚的德政,卻暢談雲夢澤以為高論,大談一婬一遊縱樂之事,而且炫耀奢侈一靡一費,我私下以為您不應當這樣做。
如果真像您所說的那樣,那本來算不上是楚國的美好之事。
楚國若是有這些事,您把它說出來,這就是張揚國君的醜惡;如果楚國沒有這些事,您卻說有,這就有損於您的聲譽,張揚國君的醜惡,損害自己的信譽,這兩件事沒有一樣是可做的,而您卻做了。
這必將被齊國所輕視,而楚國的聲譽也會受到牽累。
況且齊國東臨大海,南有琅琊山,在成山觀賞美景,在之罘山狩獵,在渤海泛舟,在孟諸澤中遊獵。
東北與肅慎為鄰,左邊以湯谷為界限;秋天在青丘打獵,自一由漫步在海外。
像雲夢這樣的大澤,縱然吞下八九個,胸中也絲毫沒有梗塞之感。
至於那超凡卓異之物,各地特產,珍奇怪異的鳥獸,萬物聚集,好像魚鱗薈萃,充滿其中,不可勝記,就是大禹也辨不清它們的名字,契也不能計算它們的數目。
但是,齊王處在諸侯的地位,不敢陳說遊獵和嬉戲的歡樂,苑囿的廣大。
先生又是被以貴賓之禮接待的客人,所以齊王沒有回答您任何言辭,怎能說他無言以對呢!」
無是公微笑著說:「楚國錯了,齊國也未必正確。
天子所以讓諸侯交納貢品,並不是為了財物,而是為了讓他們到朝廷陳述其履行職務的情況;所以要劃分封國的疆界,並非為了守衛邊境,而是為了杜絕諸侯的越規違法的行為。
如今,齊國位列東方的藩國,卻與國外的肅慎私自交往,棄離封國,越過國界,漂洋過海,到青邱去遊獵,這種作法就諸侯應遵守的道義來說,是不允許的。
況且你們二位先生的言論,都不是竭力闡明君臣之間的正常關係,也不是端正諸侯的禮儀,而只是去爭論遊獵的歡樂,苑囿的廣大,想以奢侈爭勝負、以荒一婬一賽高低。
這樣做不但不能使你們的國君顯揚名望,提高聲譽,卻恰恰能夠貶低聲望,自己蒙受損失。
況且那齊國和楚國的事物又哪裡值得稱道呢!先生們沒有親眼看到那浩大壯麗的場面,難道沒有聽說過天子的上林苑嗎?
「上林苑左邊是蒼梧,右邊是西極,丹水流過它的南方,紫淵流經它的北方;霸水和滻水始終未流一出上林,涇水和渭水流進來又流一出去;酆水、鄗水、潦水、潏水,曲折宛轉,在上林苑中迴環盤旋。
浩浩蕩蕩的八條河川,流向相背,姿態各異,東西南北,往來奔馳,從兩山對峙的椒丘山谷流一出,流經沙石堆積的小洲,穿過桂樹之林,流過茫茫無垠的原野。
水流迅疾盛大,沿著高丘奔騰而下,直赴狹隘的山口。
撞擊著巨石,激盪著沙石形成的曲折河岸,水流湧起,暴怒異常,洶湧澎湃。
河水盛湧,水流迅疾,波一浪一撞擊,砰砰作響;橫流迴旋,轉折奔騰,潎洌作響。
急流衝擊著不平的河岸,轟鳴震響,水勢高一聳,一浪一花迴旋,捲曲如雲,蜿蜒縈繞。
後一浪一推擊著前一浪一,流向深淵,形成湍急的水流,衝過沙石之上。
拍擊著岩石,衝擊著河堤,奔騰飛揚,不可阻擋。
大水沖過小洲,流入山谷,水勢漸緩,水聲漸細,跌落於溝谷深潭之中。
有時潭深水大,水流激盪,發出乒乓轟隆的巨響。
有時水波翻湧飛揚,如同鼎中熱水沸騰。
水波急馳,泛起層層白沫,跳躍不止。
有時水流急轉,輕疾奔揚,流向遠方,長歸大湖。
有時水面平靜無聲,安然地向著遠方流去。
然後,無邊無際的大水,迂迴徐緩,銀光閃閃,奔向東方,注入太湖,湖水滿溢,流進附近的池塘。
於是,蛟龍、赤螭、??、?離、鰅、鳙、鰬、魠、禺禺、鱋、魶,都揚起背鰭,搖動著魚尾,振抖著魚鱗,奮揚起魚翅,潛處於深淵巖谷之中。
魚鱉歡躍喧嘩,萬物成群結伙。
明月、珠子,在江邊光彩閃爍。
蜀石、黃色的堧石、水晶石,層層堆積,燦爛奪目,光彩映照,聚積於水中。
天鵝、鷫鷞、鴇鳥、鴐鵝、鸀、??、鹮目、煩鶩、鷛鷞、??、?鸕,成群結隊,浮游在水面上。
任憑河水橫流浮動,鳥兒隨風漂流,乘著波濤,自一由搖蕩。
有時,成群的鳥兒聚積在野草覆蓋的沙洲上,口銜著菁、藻,唼喋作響,口一含一著菱、藕,咀嚼不已。
「於是高山挺拔聳立,巍峨雄峻。
廣闊的山林中生長著高大的樹木。
山高險峻,高低不齊。
九嵏山、截嶭山、終南山巍峨聳立,或奇險,或傾斜,有的上下大,中間小,有的象錡,三足直立,險峻異常,陡峭崎嶇。
有的地方是收蓄流水的山溪,有的地方是水流貫通的山谷,溪水曲折,流入溝瀆。
溪谷寬大空曠,水中的丘陵、孤立的山,高高一挺一立,層迭不平。
山勢起伏,忽高忽低,連綿不絕,山坡傾斜,漸趨平緩。
河水緩緩流動,溢出河面,四散於平坦的原野。
水邊平地,一望千里,無不被搗築開拓。
地上長滿菉草和蕙草,覆蓋著江蘺,間雜著蘼蕪和留夷,佈滿了結縷,深綠色的莎草叢生在一起,還有揭車與杜蘅、蘭草、稿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橙、杜若、蓀、鮮枝、黃、蔣、芧、青薠,遍佈於廣闊的大澤,蔓延在廣大的平原之上。
花草綿延不絕,廣佈繁衍,迎著微風倒伏,吐露芬芳,散發著濃烈的香味,鬱鬱菲菲,香氣四溢,沁人心田,更令人感到芳一香濃烈。
「於是瀏覽四周,廣泛觀賞,睜大眼睛也辨識不清,只見茫茫一片,恍恍忽忽,放眼望去,沒有邊際;仔細察看,寬廣無涯。
早晨,太陽從苑東的池沼升起,傍晚,太陽由苑西的陂池落下。
苑南則嚴冬也依然生長草木,河水奔踴翻騰;這裡的野獸有,?、旄、貘、犛、沈牛、麈、麋、赤首、圜題、窮奇、象、犀。
苑北則盛夏季節也是河水結冰,大地凍裂,只要提起衣裳即可過河。
這裡的野獸有麒麟、角?、騊駼、橐拖、蛩蛩、驒騱、駃騠、驢、騾。
「於是離宮別館,佈滿山坡,橫跨溪谷。
高大的迴廊,四周相連,雙重的樓房間,閣道曲折相連。
繪花的屋椽子,璧玉裝飾的瓦璫。
輦道連綿不絕,在長廊之中周遊,路程遙遠,須在中途住宿。
把高山削平,構築殿堂,修起層層台榭,山巖底部有幽深的房室與此相通。
俯視山下,遙遠而無所見,仰視天空,攀上屋椽可以摸天。
流星閃過宮門,彎曲的彩虹橫掛在窗板與欄杆之上。
青虯蜿蜒在東廂,大象拉的車子行走在清靜的西廂。
眾神休息在清閒的館舍,偓佺類的仙人在南簷下沐浴陽光。
甘甜的泉水從清室中湧一出,流動的河水流過院中,用巨石修整河岸,高峻險要,參差不齊。
山巖巍峨高一聳,崢嶸奇特,好像工匠雕刻而成。
這裡的玫瑰、碧、琳、珊瑚叢聚而生。
瑉玉龐大,紋采似魚鱗。
赤玉紋采交錯,雜插其間。
垂綬、琬瑣、和氏璧皆在這裡出現。
「於是盧桔在夏天成熟,黃柑、柚子、楱、枇杷、酸小棗、柿子、山梨、?、厚樸、羊棗、楊梅、櫻桃、葡萄、常棣、榙?、荔枝等果樹,羅生在後宮之中,列植於北園之內,綿延至丘陵之上,下至於平原之間。
擺一動起翠綠的樹葉,搖動著紫色的干一莖一,開放著紅色的花朵,秀出了朱紅的小花。
光彩繁盛,照耀著廣闊的原野。
沙果、櫟、櫧、樺樹、楓樹、銀杏樹、黃櫨樹、石榴、椰子樹、檳榔樹、檳櫚樹、檀樹、木蘭、枕木、樟木、冬青樹,有的樹木高達千仞,粗得得要幾個人才能合抱,花朵和枝條生長得暢達舒展,果實和葉子碩一大茂密,有的聚立在一處,有的叢集相倚。
樹枝相連而蜷曲,交叉而重疊,繁茂交錯,盤紆糾結,高舉橫出,相倚相扶,下垂的枝條四散伸展,落花飛揚;樹木繁茂高大,隨風搖蕩,婀娜多姿;風吹草木,淒清作響,有如鐘磬之一聲,好似管龠之音。
樹木高低不齊,環繞著後宮;眾多草木重疊累積,覆蓋著山野,沿著溪谷生長,順著山坡,直下低濕之地,放眼望去,沒有邊際,仔細探究,又無窮無盡。
「於是黑猿和白色的雌猴、仰鼻長尾猿、大母猴、小飛鼠、能飛的蛭、善爬樹的蜩、獼猴、似猴的?胡、似狗的豰、如猴的蛫,都棲息在林間,有的長嘯,有的哀鳴,上下跳躍,輕捷如飛,交相往來,在樹枝間共同戲耍,屈曲宛轉,直上樹梢。
於是跳越斷橋,躍過奇異的叢林,接持下垂的枝條,或分散奔走,或雜亂相聚,散亂遠去。
「像這樣的地方有數千百處,可供往來嬉戲遊樂,住宿在離宮,歇息在別館,廚房不需要遷徙,後宮妃嬪也不必跟隨,文武百官也已齊備。
「於是從秋至冬,天子開始校獵,乘坐著象牙雕飾的車子,駕馭六條白色的虯龍,搖動著五彩旌旗,揮舞著雲旗。
前面有蒙著虎皮的車子開路,後邊有導遊之車護行。
孫叔執轡駕車,衛公做驂乘,為天子護駕的侍衛不循正道而行,活動在四校之中。
在森嚴的鹵薄裡敲起鼓來,獵手們便縱一情出擊;江河是校獵的圍柵,大山是望樓。
車馬飛奔,如雷聲忽起,震天動地。
獵手們四散分離,各自追逐自己的目標。
出獵者絡繹行進,沿著山陵,順著沼澤,像雲霧密佈,如大雨傾注。
「活捉貔豹,搏擊豺狼,徒手殺死熊羆,踏倒野羊。
獵者頭戴鶡尾裝飾的帽子,穿著畫有白虎的褲子,披服有斑紋的衣服,騎著野馬。
登上三山並峙的山頭,走下崎嶇不平的山坡,直奔高陡險要的山峰,越過谷溝,連衣涉水。
排擊蜚廉,擺一布解豸、擊殺瑕蛤,用矛刺殺猛氏,用繩索絆取騕褭,射殺大野豬。
箭不隨意射殺野獸,一箭射一出,則必破解頸項,穿裂頭腦。
弓不虛發,野獸皆應聲而倒。
於是,天子便乘著車子,徐緩徘徊,自一由自在地往來遨遊,觀看士卒隊伍的進退,瀏覽將帥應變的神態。
然後,車駕由緩行而逐漸加快,疾速遠去。
用網捕捉輕捷飛翔的禽鳥,踐踏敏捷狡猾的野獸。
用車軸撞擊白鹿,迅速捕獲狡兔。
其速度之快,超越赤色的閃電,而把電光留在後邊。
追逐怪獸,逸出宇宙。
拉彎繁弱良弓,張滿白羽之箭,射擊游一動的梟羊,擊倒蜚虡。
選好肉肥的野獸然後發箭,命中之處正是預想的地方。
弓箭分離,一箭射中的獵物就倒在地上。
「然後,天子的車駕高舉起旌節而上浮,駕御著疾風,越過狂飆,升上天空,與神靈同處。
踐踏黑鶴,擾亂鶤雞,近捕孔雀和鸞鳥,捉取鵔?,擊落鷖鳥,用竹竿擊打鳳凰,疾取鴛雛,掩捕焦明。
「直到道路的盡頭,才掉轉車頭而回。
逍遙徜徉,降落在上林苑的極北之地。
直道前行,忽然間返回帝鄉。
踏上石闕,經過封巒,過了鳷鵲,望著露寒。
下抵棠梨宮,休息在宜春一宮,再奔馳到昆明池西邊的宣曲宮,劃起飾有鷁鳥的船,在牛首池中蕩漾。
然後登上龍台觀,到細柳觀休息。
觀察士大夫們的辛勤與收穫,平均分配獵者所捕獲的獵物。
至於步卒和車駕所踐踏輾軋而死的、騎兵所踏死的,大臣與隨從人員所踩死的,以及那走投無路、疲憊不堪、驚懼伏地、沒受刀刃的創傷就死去的野獸,其一屍一體縱橫交錯,填滿坑谷,覆蓋平原,瀰漫大澤,不計其數。
「於是遊樂嬉戲倦怠鬆懈,在上接雲天的台榭擺下酒宴,在廣闊無邊的寰宇演奏音樂。
撞擊千石的大鐘,豎一起萬石的鍾架;高擎著翠羽為飾的旗幟,設置靈鼉皮製成的大鼓;奏起堯時的舞曲,聆聽葛天氏的樂曲;千人同唱,萬人相和;山陵被這歌聲震動,河川之水被激起大一波。
巴渝的舞蹈,宋、蔡的歌曲,淮南的《於遮》,文成和雲南的民歌,同時並舉,輪番演奏。
鐘鼓之一聲此起彼伏,鏗鏘鐺?,驚心震耳。
荊、吳、鄭、衛的歌聲,《韶》、《濩》、《武》、《象》的音樂,****放縱的樂曲,鄢、郢地區的飄逸舞姿,《激楚》之音高一亢激越,可以掀起回風,俳優侏儒的表演,西戎的樂一妓一,用來使耳目歡一愉、心情快樂的事物,應有盡有。
美妙悅耳的音樂在君王面前迴盪,皮膚細膩的美一女站立在君王身後。
「像那仙女青琴、宓妃之流的美一女,超群拔俗,艷麗高雅。
面施粉黛,刻畫鬢髮,體態輕一盈,苗條多姿,柔一弱美好,嫵媚婀娜。
身穿純色絲坦噶尼喀織的罩衣,拖著衣袖,細看那長長的衣衫,非常整齊,輕柔飄動,與世俗的衣服不同。
散發著濃郁的芳一香,清美濃厚。
鮮明潔白的牙齒,微露含笑,光潔動人。
眉一毛一修長彎曲,雙目含情,流盼遠視。
美色誘人,心魂蕩漾,女樂高興地侍立君側。
「於是酒興半酣,樂舞狂一熱,天子悵惘有感,似有所失,說道:『唉,這太奢侈了!我在理政的閒暇之時,不願虛度時日,順應天道,前來上林苑獵殺野獸,有時在此休息。
生怕後代子孫奢侈****,循此而行,不肯休止,這不是為後人創功立業發揚傳統的行為。
』於是就撤去酒宴,不再打獵,而命令主管官員說:『凡是可以開墾的土地,都變為農田,用以供養黎民百姓。
推倒圍牆,填平壕溝,使鄉野之民都可以來此謀生。
陂池中滿是捕撈者也不加禁止,宮館空閒也不進住。
打開糧倉,賑濟貧窮的百姓,補助不足,撫恤鰥寡,慰問孤兒和無子的老人。
發佈施恩德給百姓的政令,減輕刑罰,改變制度,變換服色,更改曆法,同天下百姓一道從頭做起。
「於是選擇好日子來齋戒,穿上朝服,乘坐天子的車駕,高舉翠華之旗,響起玉飾的鸞鈴。
遊觀於六藝的苑囿,奔馳在仁義的大道之上;觀覽《春秋》之林,演奏《貍首》,兼及《騶虞》的樂章,舉行射禮;射中玄鶴,舉起盾牌和大斧,盡情而舞。
車載著高張雲天的羅網,掩捕眾多的文雅之士;為《伐檀》作者的慨歎而悲傷,替《桑扈》樂得才智之士而快樂,在《禮》園中修飾容儀,在《書》圃中徘徊游賞,闡釋《周易》的道理,放走上林苑中各種珍禽怪獸。
登上明堂,坐在祖廟之中,君王遍命群臣,盡奏朝政的得失之見,使天下黎民,無不受益。
正當此時,天下百姓皆大喜悅。
他們順應天子的風教,聽從政令,順應時代的潮流,接受教化。
聖明之道勃然而振興,人民都歸向仁義,刑罰被廢棄而不用。
君王的恩德高於三皇,功業超越五帝。
如果政績達到這個地步,遊獵才是可喜的事情。
「如果整天暴露身軀馳騁在苑囿之中,一精一神勞累,身一體辛苦,廢棄車馬的功用,損傷士卒的一精一力,一浪一費國庫的錢財,而對百姓卻沒有厚德大恩,只是專心個人的歡樂,不考慮眾多的百姓,忘掉國家大政,卻貪圖野雞兔子的獵獲,這是仁一愛一之君不肯做的事情。
由此看來,齊國和楚國的遊獵之事,豈不是令人悲哀的嗎?兩國各有土地不過方圓千里,而苑囿卻佔據九百里。
這樣以來,草木之野不能開墾為耕田,百姓就沒有糧食可吃。
他們憑借諸侯的微賤的地位,卻去享受天子的奢侈之樂,我害怕百姓將遭受禍患。」
於是子虛和烏有兩位先生都改變了臉色,悵然若失,徘徊後退,離開坐席,說道:「鄙人淺薄無知,不知顧忌,卻在今天得到了教誨,我要認真領教。」
這篇賦寫成後進獻天子,皇帝即任命相如為郎官。
無是公稱說上林苑的廣大,山谷、水泉和萬物,以及子虛稱說雲夢澤所有之物甚多,奢侈****,言過其實,而且也不是禮儀所崇尚的,所以刪取其中的要點,歸之於正道,加以評論。
相如擔任郎官數年,正逢唐蒙受命掠取和開通夜郎及其西面的僰中,征發巴、蜀二郡的官吏士卒上千人,西郡又多為他徵調陸路及水上的運輸人員一萬多人。
他又用戰時法規殺了大帥,巴、蜀百姓大為震驚恐懼。
皇上聽到這種情況,就派相如去責備唐蒙,趁機告知巴、蜀百姓,唐蒙所為並非皇上的本意。
檄文說:
告示巴、蜀太守:蠻夷自擅兵權,不服朝廷,久未討伐,時常侵擾邊境,使士大夫蒙受勞苦。
當今皇上即位,存恤安一撫天下,使中國安寧和睦。
然後調兵出征,北上討伐匈奴,使其單于恐怖震驚,拱手稱臣,屈膝求和。
康居與西域諸國,也都輾轉翻譯,溝通語言,請求朝見武帝,虔敬地叩頭,進獻貢物。
然後大軍直指東方,閩越之君被其弟誅殺。
接著軍至番禺,南越王派太子嬰齊入朝。
南夷的君主,西僰的首領,都經常進獻貢物和賦稅,不敢怠慢,人人伸長脖頸,高抬腳跟,景仰朝廷,爭歸仁義,願做漢朝的臣僕,只是道路遙遠,山河阻隔,不能親自來朝向漢君致意。
現在,不順從者已被誅殺,而做好事者尚未獎賞,所以派遣中郎將前來以禮相待,使其歸服。
至於征發巴、蜀的士卒百姓各五百人,只是為了供奉禮品,保衛使者不發生意外,並沒想到要進行戰爭,造成打仗的禍患。
如今,皇上聽說中郎將竟然動用戰時法令,使巴、蜀子弟擔驚受怕,巴、蜀父老長者憂慮禍患。
巴、蜀二郡又擅自為中郎將轉運糧食,這都不是皇上的本意。
至於被征當行的人,有的逃跑,有的自相殘殺,這也不是為臣者的節一操一。
那邊疆郡縣的士卒,聽到烽火高舉、燧煙點燃的消息,都張弓待射,馳馬進擊,扛著兵器,奔向戰場,人人汗流夾背,唯恐落後;打起仗來,就是身觸利刃,冒著流矢射中的危險,也義無反顧,從沒想到掉轉腳跟,向後逃跑。
人人懷著憤怒的心情,如報私仇一般。
他們難道樂意死去而討厭生存,不是名在戶籍的良民,而與巴、蜀不是同一個君主嗎?只是他們思想深邃,慮事長遠,一心想著國家的危難,而喜歡竭盡全力去履行臣民的義務罷了。
所以他們之中有的人得到剖符拜官的封賞,有的分珪受爵,位在列侯,住宅排列在東第。
他們死後可將顯貴的謚號流傳後世,把封賞的土地傳給後代子孫。
他們做事非常忠誠嚴肅,當官也特別安逸,好的名聲傳播延續到久遠的後世,功業卓著,永不泯滅。
因此有賢德的人們都能肝腦塗地,血液潤澤野草而在所不辭。
現在僅僅是承擔供奉幣帛的差役去到南夷,就自相殺害,或者逃跑被誅殺,身死而無美名,其謚號應稱為「至愚」,其恥辱牽連到父母,被天下人所嘲笑。
人的氣度和才識的差距,難道不是很遠麼?但這也不只是應徵之人的罪過,父兄們平素沒給他很嚴格的教育,也沒有謹慎地給子弟做表率。
人們缺少清廉的美德,不知羞恥,則世風也就不淳厚了。
因而他們被判刑殺戮,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皇上擔心使者和官員們就像那個樣子,又哀傷不賢的愚民像這個樣子,所以派遣信使把征發士卒的事清清楚楚地告訴百姓,趁機責備他們不能忠於朝廷,不能為國事而死的罪過,斥責三老和孝弟沒能很好履行教誨職責的過失。
現在正是農忙時節,一再煩擾百姓,已經親眼看到了附近縣城的情況,擔心偏遠的溪谷山澤間的百姓不能全聽到皇上的心聲,待這篇檄文一到,趕忙下發到縣道百姓那裡,使他們全都知道當今皇上的心意,千萬不要遺忘!
相如出使完畢,回京向漢武帝匯報。
唐蒙已掠取並開通了夜郎,趁機要開通西南夷的道路,征發巴、蜀、廣漢的士卒,參加築路的有數萬人。
修路二年,沒有修成,士卒多死亡,耗費的錢財要用億來計算。
蜀地民眾和漢朝當權者多有反對者。
這時,邛、筰的君長聽說南夷已與漢朝交往,得到很多賞賜,因而多半都想做漢朝的臣僕,希望比照南夷的待遇,請求漢朝委任他們以官職。
皇上向相如詢問此事,相如說:「邛(qiong,瓊)筰(zuo,昨)、冉、駹(mang,忙)等都離蜀很近,道路容易開通。
秦朝時就已設置郡縣,到漢朝建國時才廢除。
如今真要重新開通,設置為郡縣,其價值超過南夷。」
皇上以為相如說得對,就任命相如為中郎將,令持節出使。
副使王然於、壺充國、呂越人等,乘坐四匹馬駕馭的傳車向前奔馳,憑借巴、蜀的官吏和財物去攏絡西南夷。
相如等到達蜀郡,蜀郡太守及其屬官都到郊界上迎接相如,縣令背負著弓箭在前面開路,蜀人都以此為榮。
於是卓王孫、臨邛諸位父老都憑借關係來到相如門下,獻上牛和酒,與相如暢敘歡樂之情。
卓王孫喟然感歎,自以為把女兒嫁給司馬相如的時間太晚,便把一份豐厚的財物給了文君,使與兒子所分均等。
司馬相如就便平定了西南夷。
邛、筰、冉、駹、斯榆的君長都請求成為漢王朝的臣子。
於是拆除了舊有的關隘,使邊關擴大,西邊到達沫水和若水,南邊到達牂(zāng,髒)柯,以此為邊界,開通了靈關道,在孫水上建橋,直通邛、筰。
相如還京報告皇上,皇上特別高興。
相如出使西南夷時,蜀郡的年高長者多半都說開通西南夷沒有用,縱然是朝廷大臣也有人以為是這樣的。
相如也想向皇上進諫,但建議業已由自己提出,因而不敢再進諫言了,於是就寫文章,假借蜀郡父老的語氣寫成文詞,而自己來詰難對方,以此諷諫皇上,並且借此宣揚自己出使的本意,讓百姓瞭解天子的心意。
那文章說:
漢朝建國已七十又八年,美德充盛,存在於六代君王的政事之中,國勢威武盛大,歷久相傳的皇恩深遠廣大,不但國內萬民受惠,就連方外也得到余恩。
於是皇上才下令使者西征,阻撓者順應形勢而退讓,德教之風所到之處,無不隨風倒伏。
因而使冉夷臣服,駹夷順從,平定了筰,保全了邛,佔領了斯榆,攻取了苞滿。
然後使絡繹不絕的車馬掉轉車轅,起程東來,將回京稟報天子,到達蜀郡成都。
這時耆老、大夫、薦紳、先生共有二十七人,嚴肅認真地前來拜訪。
寒暄已畢,趁機進言道:「聽說天子對於夷狄之人的態度,只是牽制他們不使斷絕關係而已。
而現在卻使三郡的士卒疲睏不堪,去打通夜郎的道路,至今三年,修路之事尚未能最後完成,士卒已勞苦疲倦,萬民已生活不富足。
如今又要接著開通西夷,百姓勞力已經耗盡,恐怕不能最終完成此事,這也是使者的負擔啊,我私下為您憂慮。
況且那邛、筰、西僰與中國並列,已經過許多年了,記都記不清了。
仁德之君不能全靠仁德招來,勢強力大的國君也不能全靠武力兼併,想來恐怕這種做法是行不通的吧!如今割棄良民的財物去增加夷狄的財物,使漢朝依賴的人民遭受疲睏,而去事奉無用的夷狄,鄙漏之人見識短淺,不知道所說的是否正確。」
使者說:「怎麼說這樣的話呢?一定像你說的那樣,那麼蜀郡人的衣著習慣永不改變,巴郡人的風俗也永遠不會變化了。
我常常討厭聽這種說法。
但是這事情的重大意義,本來不是旁觀者所能看出來的。
我行程急促,其詳情不可能細說給你們聽,請為大夫們粗略地陳說一番。
「大概社會上一定要有超越尋常的人,才會有超常的事情出現;有了超常的事情出現,才會創建異乎尋常的功業。
異乎尋常,當然是常人感到奇異的。
所以說超常的事情開始出現時,百姓會驚懼;待到事情成功了,天下之人也就安然太平了。
「從前洪水湧一出,四處泛溢,百姓上下遷移,崎嶇而不安寧。
大禹為此憂慮,就阻塞洪水,挖掘河底,疏通河道,分散洪水,穩定災情,使洪水東流大海,讓天下百姓永保安寧。
承受這樣的勞苦,難道只有百姓?大禹終日思慮而心神煩勞,卻還要親身參加勞作,累得手腳生出老繭,身上瘦得沒有肉,皮膚磨得生不出汗一毛一。
所以他的美好功業顯赫於無窮的後世,名望傳揚至今。
「況且賢明的君主即位後,難道只是委瑣齷齪,被文法所拘束,為世俗所牽制,因循舊習,取一悅當世而已嗎?應當有崇高宏偉的主張,開創業績,傳留法統,以此成為後世遵行的榜樣。
所以要盡情努力地做到兼容包一皮一皮蓄,要勤勉思考著把自己變成可與天地比德的人。
況且《詩經》裡不是說過:『普天之下,沒有哪個地方不是周王的領土;四海之內,沒有哪個人不是周王的臣民。
』所以天地之內,八方之外,皆逐漸侵潤漫衍,如果有哪個有生命的東西沒受君恩的滋潤,賢君將視為恥辱。
如今疆界以內,文武官員,都獲得了歡樂幸福,沒有缺漏。
而夷狄是風俗不相同的國家,是與我們遙遠隔絕,族類不同的地域,那裡車船不通,人跡罕至,因而政治教化還未達到那裡,社會風氣還很低下。
如果接納他們,他們將在邊境做些違犯禮儀的事情;把他們排斥於外,他們就會在自己國內為非作歹,逐殺其君,顛倒君臣關係,改變尊卑次序,父兄無罪被殺,幼兒與孤兒被當做奴隸,被捆一綁者哭喊著,一心嚮往漢朝,抱怨說:「聽說中國有最仁一愛一的國君,美德盛大,恩澤普及,萬物皆得其所,現在為什麼只是遺棄了我們?」
抬起腳跟,思慕不已,就像大旱之時,人們盼望雨水一樣。
就是凶暴之人也要為之感動流淚,更何況當今皇上賢明,又怎麼可以就此作罷?所以出師北方,討伐強大的匈奴,派使者急馳南方,責備強勁的越國。
四方鄰國都受仁德的教化,南夷與西夷的君長像游魚聚集,仰面迎向水流,願意得到漢朝封號的以億計。
所以才以沫水和若水為關塞,以牂柯為邊界,鑿通靈山道,在孫水源頭架起橋樑。
開創了通向道德的坦途,傳留下熱一愛一仁義的傳統。
將要廣施恩德,安一撫和控制邊遠地區的人民,使疏遠者不被隔閉,使居住偏僻不開化地區的人民得到光明,在這裡消除戰爭,在那裡消除殺伐。
使遠近一體,內外安寧幸福,不是康樂之事嗎?把人民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尊奉皇上的美德,挽救衰敗的社會,繼承周代已經斷絕的業績,這是天子的當務之急。
百姓縱然有些勞苦,又怎麼可以停止呢?
「況且帝王之事本來沒有不從憂勞開始,而以逸樂結束的。
這樣說來,那麼承受天命的祥瑞,正在通西夷這件事上。
如今皇上將要封禪泰山,祭祀粱父山,使車上的鸞鈴鳴響,音樂和頌歌之一聲高揚,漢君之德上同五帝,下越三王。
旁觀者沒看到事情的主旨,如同鷦明已在空廓的天空飛翔,而捕鳥者還眼盯著藪澤,真是可悲啊!」
於是諸位大夫心情茫然,忘卻了來意,也忘記了他們原來要想進諫的話,深有感慨地一同說道:「令人信服啊,漢朝的美德!這是鄙陋之人願意聽到的。
百姓雖然有些怠惰,請允許我們給他們做個表率。」
大夫們惆悵不已,自動後退,拖延一會兒,辭別而去。
從那以後,有人上書告相如出使時接受了別人的賄賂,因而,他失掉了官職。
他在家呆了一年多,又被召到朝廷當了郎官。
相如口吃,但卻善於寫文章。
他經常患糖尿病。
他同卓文君結婚後,很有錢。
他擔任官職,不曾願意同公卿們一起商討國家大事,而借病在家閒呆著,不追慕官爵。
他曾經跟隨皇上到長楊宮去打獵。
這時,天子正喜歡親自擊殺熊和豬,馳馬追逐野獸,相如上疏加以勸諫,疏上寫道:
臣子聽說,萬物中有的雖是同類而能力卻不同,所以說到力大就稱讚烏獲,談到輕捷善射就推崇慶忌,說到勇一猛必稱孟繼和夏育。
我愚昧,私下以為人有這種情況,獸也應該有這種情況。
現在陛下喜歡登上險阻的地方,射擊猛獸,突然遇到輕捷超群的野獸,在你毫無戒備之時,它狂一暴進犯,向著你的車駕和隨從衝來,車駕來不及旋轉車轅,人們也沒機會施展技巧,縱然有烏獲和逢蒙的技巧,才力發揮不出來,枯萎的樹木和腐朽的樹樁全都可以變成禍害。
這就像胡人、越人出現在車輪下,羌人和夷人緊跟在車後,豈不是很危險嗎!雖然是絕對安全而無一點害處,但這本不是天子應該接近的地方。
況且清除道路然後行走,選擇道路中央驅馬奔馳,有時還會出現馬口中的銜鐵斷裂、車軸鉤心脫落的事故,更何況在蓬蒿中跋涉,在荒丘廢墟上奔馳,前面有獵獲野獸的快樂,而內心裡卻沒有應付突然事故的準備,大概出現禍患是很容易的了。
至於看輕君王的高貴地位,不以此為安樂,卻樂意出現在雖有萬全準備而仍有一絲危險的地方,我私自以為陛下不應該這樣做。
大概明察之人能遠在事情發生之前,就予見到它的出現,智慧之人能在禍害還未形成之前就避開它。
禍患本來多半都隱藏在暗蔽之處,發生在人們疏忽之時。
所以諺語說:「家中積累千金,不坐在堂屋簷底下。」
這句話雖然說的是小事,但卻可以用來說明大事。
我希望陛下留意明察。
皇上認為司馬相如說得很好。
回來路過宜春一宮時,相如向皇上獻賦,哀悼秦二世行一事的過失。
賦的言辭是:
登上傾斜不平的漫長山坡,一同走進高峻的層層宮殿。
俯視曲江池彎曲的岸邊和小洲,望著高低不齊的南山。
山巖高一聳而空深,通暢的溪谷豁然開朗而空闊。
溪水急速地遠遠流去,注入寬廣低平的水邊高地。
欣賞各種樹木繁茂蔭蔽的美景,瀏覽茂密的竹林。
向東邊的土山奔馳,提衣走過沙石上的急流。
緩步徘徊,路過二世墳墓,把他憑弔。
他自身行一事不謹慎,使國家滅亡,權勢喪盡。
他聽信讒言,不肯醒悟,使得宗廟被滅絕。
嗚呼哀哉!他的一操一守品行不端正,墳墓荒蕪而無人修整,魂魄無處可歸,也無人向他祭祀;飄逝到極遠無邊的地方,逾是久遠逾暗昧。
象魍魎似的一精一魄升空飛揚,經歷廣大的九天遠遠逝去。
嗚呼哀哉!
相如被授官為漢文帝的陵園令。
武帝既讚美子虛之事,相如又看出皇上喜一愛一仙道,趁機說:「上林之事算不得最美好,還有更美麗的。
臣曾經寫過《大人賦》,未完稿,請允許我寫完後獻給皇上。」
相如認為傳說中的眾仙人居住在山林沼澤間,形體容貌特別清瘦,這不是帝王心意中的仙人,於是就寫成《大人賦》,賦中寫道:
世上有位大人啊,居住在中國。
住宅滿佈萬里啊,竟不足以使他稍微停留。
哀傷世俗的脅迫困厄,便離世輕飛,向著遠方漫遊。
乘著赤幡為飾的副虹,載著雲氣而上浮。
豎一起狀如煙火的雲氣長竿,拴結起光炎閃耀的五彩旌旗。
垂掛著旬始星做為旌旗的飄帶,拖著彗星做為旌旗垂羽。
旌旗隨風披一靡一,逶迤婉轉,婀娜多姿地搖擺著。
攬取欃槍做旌旗,旗竿上纏繞著彎曲的彩虹做為綢。
天空赤紅深遠而又暗淡無光,狂飆奔湧,雲氣飄浮。
駕著應龍、象車屈曲有度地前行,以赤螭、青虯為驂馬蜿蜒行進。
有時龍身屈曲起伏,昂首騰飛,恣意奔馳,有時又屈折隆一起,盤繞蜷曲。
時而搖頭伸頸,起伏前進,時而舉首不前;時而放任散慢,自我放縱,時而昂首不齊。
有時忽進忽退、搖目吐舌,如趨走飛翔之鳥,左右相隨;有時龍頭搖動,屈曲婉轉,像驚兔奔跑,如屋粱相互依靠。
或纏繞喧囂踏到路上,或飛揚跳躍,奔騰狂進。
或迅捷飛翔,相互追逐,疾如閃電,突然明亮,霧氣消除,雲氣散盡。
斜渡東極而登上北極啊,與仙人們相互交遊。
走過錯綜曲折深遠廣大之處再向右轉啊,橫渡飛泉向著正東。
把眾仙全都召來加以挑選啊,在瑤光之上佈署眾神。
讓五帝做嚮導啊,使太一返回,讓陵陽子明做侍從。
左邊是玄冥右邊是含雷啊,前有陸離後有潏湟。
讓王子僑當小廝,令羨門高做差役,使歧伯掌管藥方。
火神祝融擔任警戒,清道防衛啊,消除惡氣,然後前進。
集合我的車子有萬輛之多啊,混合彩雲做成的車蓋,樹起華麗的旗幟。
讓句芒率領隨從啊,我要前往南方去遊戲。
經過崇山見到唐堯啊,拜訪虞舜在九嶷。
車騎紛繁縱橫交錯啊,重累雜亂並馳向前。
騷擾撞而混亂啊,大水無垠灑灑洋洋。
群山簇聚羅列,萬物叢集茂盛啊,到處散佈,繁盛參差。
徑直馳入雷聲隆隆的雷室啊,穿過崎嶇不平的鬼谷。
遍覽八紘而遠望四荒啊,渡過九江又越過五河。
往來於炎火之山,浮餅弱水河啊,方舟橫渡浮渚,涉過流沙河。
忽然休息在蔥嶺山,在氾濫的河水中遊戲啊,使女媧奏瑟,讓馮夷跳起舞來。
天色昏暗不明啊,召來雷師屏翳,誅責風神而刑罰雨師。
西望崑崙恍恍惚惚啊,逕直奔馳三危山。
推開天門闖進帝宮啊,載著玉女與她同歸。
登上閬風山而高興地停下歇息啊,就像烏鳥高飛而稍事休息。
在陰山上徘徊,婉曲飛翔啊,到今天我才目睹滿頭白髮的西王母。
她頭戴玉勝住在洞一穴一中啊,幸而有三足鳥供她驅使。
一定要像這樣的長生不死啊,縱然能活萬世也不值得高興。
回轉車頭歸來啊,走到不周路斷絕,會餐在幽都。
呼吸沆瀣而餐食朝霞啊,咀嚼靈芝花,稍食玉樹花朵。
抬頭仰望而身一體漸漸高縱啊,紛然騰躍疾飛上天。
穿過閃電的倒影啊,涉過豐一隆興雲製作的滂沛雨水。
馳騁游車和導車自長空而降啊,拋開雲霧而疾馳遠去。
迫於人世社會的狹隘啊,緩緩走出北極的邊際。
把屯騎遺留在北極之山啊,在天北門超越先驅。
下界深遠而不見大地啊,上方空闊而看不到天邊。
視線模糊看不清,聽覺恍惚無所聞。
騰空而上到達遠處啊,超越無有而獨自長存。
相如既已獻上《大人之頌》,天子特別高興,飄飄然有凌駕雲天的氣概,心情好似遨遊天地之間那樣爽一快。
相如已因病免官,家住茂陵。
天子說:「司馬相如病得很厲害,可派人去把他的書全部取回來;如果不這樣做,以後就散失了。」
派所忠前往茂陵,而相如已經死去,家中沒有書。
詢問相如之妻,她回答說:「長卿本來不曾有書。
他時時寫書,別人就時時取走,因而家中總是空空的。
長卿還沒死的時候,寫過一卷書,他說如有使者來取書,就把它獻上。
再沒有別的書了。」
他留下來的書上寫的是有關封禪的事,進獻給所忠。
所忠把書再進獻給天子,天子驚異其書。
那書上寫道:
上古開始之時,由天降生萬民,經歷各代君王,一直到秦。
沿著近代君王的足跡加以考察,聆聽遠古君王的遺風美名,繁多而紛亂,名聲和事跡被、沒而不稱道者,數也數不盡。
能夠繼承舜、禹,崇尚尊號美謚的,封禪秦山而稍可稱道者只有七十二君。
順從善道行一事,沒有誰不昌盛;違逆常理,失德行一事,誰能生存?
軒轅以前,時間久遠,事物邈茫,其詳細情況不得而知。
五帝三王的一些事跡,都記載在六經典籍和傳說之中,可以看到大概的情況。
《尚書》上說:「君王賢明啊,大臣傑出。」
根據這一記載可以說,君王的聖明沒有超過唐堯的,大臣的賢良沒有比得上後稷的。
後稷在唐堯時創建了業績,公劉在西戎之地發跡,文王改革制度,使周隆盛,太平之道於是形成。
其後子孫雖政績衰微,但千年以來並無怨惡之一聲,這難道不是善始善終嗎?但是周王朝所以能這樣,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前代先王能謹慎地從事他們所考慮和規劃的事情,又能夠嚴謹地垂教於後世子孫罷了。
所以前人開拓的道路平坦,容易沿路走去;深恩廣大,容易豐足;法度顯明,容易傚法;傳續法統順乎情理,容易繼承。
所以周公的業績隆盛於成王時代,而其功德之高超越文王和武王。
揆度其所始,考察其所終,並無特別優異超凡的業績,可與當今漢朝相比。
然而,周人尚且走上粱父山,登上泰山,建立顯貴的封號,施加尊崇的美名。
偉大漢朝的恩德,像源泉奔湧而出,盛大擴散,廣佈四方。
如雲霧散佈,上通九天,下至八方極遠之地。
一切生靈,皆受恩德,和暢之氣,廣泛散佈,威武之節,飄然遠去。
近者如同暢遊於恩澤的源頭,遠者好似泳浮在恩惠的末流。
領頭作惡的被湮沒,暗昧之人得到光明。
連各種動物都歡暢喜悅,掉轉頭來,面向中土朝廷。
然後,騶虞之類的珍貴之獸聚於苑囿,白麟一類的怪獸進入柵欄之中,在庖廚中選擇出一一莖一六穗的嘉禾以供祭祀,用角分枝叉的白麟做犧牲,在歧山獲得了周朝遺留的寶鼎和蓄養的神龜,從沼澤裡招來了神馬乘黃。
鬼神迎接神仙靈圉,在閒館中待以賓客之禮。
珍奇之物,奇異超凡,變化無窮。
令人欽敬啊,祥瑞的徵兆都顯現在此,還認為自己的功德微薄,不敢稱道封禪之事。
從前周武王渡河時,有條白魚跳到船中,武王認為是美好的祥瑞,就用這白魚燎祭上天。
其實這種符兆十分微小,但卻因此登上泰山,不是太慚愧了嗎?周朝不該封禪而封禪,漢朝應該封禪卻不封禪,進讓的原則,相差何其遙遠呢?
於是大司馬進諫說:「陛下以仁德撫育天下百姓,憑借道義征伐不肯順服者,華夏諸侯願意進貢,蠻夷皆手持禮物朝拜天子,美德與往初的聖君相等,功業也無二致,美好的功德政績普遍融洽,符瑞的徵兆變化眾多,應驗的時期將相繼而來,不僅僅是初次呈現。
我想大概在泰山、粱父山設立祭壇,是希望天子到來,加封尊號,以此與前代聖君比光榮,上帝降恩和福,是準備用成功薦告上天,陛下謙讓而不封禪,是斷絕了上帝、泰山、粱父山的歡心,使王道的禮儀缺失不全,群臣對此感到慚愧。
有人說那天道是質樸暗昧的,因此珍奇的符兆本來是不能拒絕的。
如果這樣推讓它,這是使泰山沒有作表記的機會,而粱父山也沒有祭祀的希望了。
如果古代帝王都是一時榮耀,畢世而絕滅,那麼敘說者還有什麼可以向後世陳述的呢,而且還能有七十二君封禪的說法嗎?若修明道德則天賜祥瑞,順應祥瑞來做封禪之事,不能算做越禮。
所以聖明的君王不廢除封禪之禮,而是修行禮儀,尊奉土地神,誠懇地竭告天神,在嵩山刻石記功,以表彰最尊貴的地位,宣揚盛明的德行,顯示尊號與榮耀,授與厚福,以使百姓沾光。
封禪之事堂皇偉大啊,是天下的壯觀,稱王者的大業,不能貶低。
希望陛下保全它。
然後綜合薦紳先生們的道術,使他們獲得日月餘光遠炎的照耀,以施展當官的才能,專心辦好政事。
還要兼正天時、敘列人事,闡述大義,校訂潤色其文,作成象《春秋》一樣的經書,將沿襲舊有的六經,增為七經,並傳佈無窮,使萬世之後仍能激發忠義之士,揚起微波,飛揚英明之一聲,傳送茂盛的果實。
前代聖賢所以能永遠保持偉大名聲而常常被稱讚的原因,就在於行封禪之禮,應當命令掌故把封禪的大義全都奏報陛下,以備觀覽。」
於是天子有所感悟似地改變了神色,說:「好啊,我就試試看吧!」天子思來想去,歸納了公卿們的議論,詢問了封禪的具體情況,記述恩澤的博大,推衍符瑞的富饒。
於是寫了頌歌,說:
「覆蓋我的蒼天,雲朵油然飄蕩。
普降甘露和及時雨,其地可以遨遊。
滋潤萬物的水液滲透土壤,一切生物無不受到滋養。
好穀物一一莖一生出六穗,我收穫的穀物何不蓄積?
不但降下雨水,又把大地潤澤;不但霑濡我一人,而且廣泛散佈。
萬物熙熙和樂,既懷戀又思慕。
名山應當有顯赫的地位,盼望聖君到來。
君王啊,君王!為何不行封禪之禮!
文彩斑斕的騶虞,喜歡我君的苑囿;白色的質地,黑色的花紋,它的儀表令人喜一愛一。
和睦恭敬,宛如君子之態。
從前只聽到它的名聲,如今目睹它的降臨。
那路上沒留下足跡,這是天降祥瑞的徵兆。
此獸也曾在虞舜時出現,虞舜因此而興旺。
肥壯的白麟啊,曾在五畤戲游。
正是孟冬十月,皇上前往郊祀。
白麟奔馳到君王車前,君王用它燎祭蒼天,天降幸福。
夏商週三代以前,大概不曾有此奇事。
宛屈伸展的黃龍,因遇聖德而升天。
色彩閃耀奪目,光輝燦爛。
龍體顯現,必能使眾民覺悟。
在《易經·彖傳》中曾有記載,這正是所謂授命天子所乘之車。
天的符瑞已經明白顯示,不必再諄諄告誡。
應當依類寄托,告訴君王舉行封禪大典。
翻開典籍可以看到,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已經發生關係,兩者相互啟發而和諧。
聖明君王的美德,就是行一事兢兢業業,小心翼翼。
所以說『在興旺時要考慮到衰微,在太平安樂之時要想到危難』。
因此,商湯、周武王雖然位居至尊,卻仍然保持嚴肅恭敬的美德。
虞舜在大典之中,仍然觀察反省缺點和失誤。
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司馬相如已死五年,天子才開始祭祀土地神。
他死後八年,天子終於首先祭祀中岳嵩山,然後又封泰山,再到粱父山,禪肅然山。
相如其他著作,如《遺(wei,魏)平陵侯書》、《與五公子相難》、《草木書》篇沒有收錄,收錄了他在公卿中尤其著名的作品。
太史公說:《春秋》能推究到事物的極隱微處,《易經》原本隱微卻能闡釋得淺顯,《大雅》說的是王公大人卻德及黎民百姓,《小雅》譏刺卑微作者的得失,其流言卻能影響朝廷政治。
所以言辭的外在表現雖然不同,但是其和柔的教化作用卻是一致的。
相如的文章雖然多假托的言詞和誇張的說法,但其主旨卻歸於節儉,這同《詩經》諷諫之旨有何不同?揚雄認為相如的華麗辭賦,鼓勵奢侈的言詞與倡言節儉的言詞是一百比一的關係,這就如同盡情演奏鄭、衛之音,而在曲終之時演奏一點雅樂一樣。
這不是減損了相如的辭賦價值嗎?我採錄了他的一些可以論述的文字,寫在這篇文章中。
【原文】【註解】
司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長卿。
少時好讀書,學擊劍1,故其親名之曰犬子2。
相如既學3,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
以貲為郎4,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非其好也5。
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粱孝王來朝,從遊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陽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6,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7,客遊粱。
粱孝王令與諸生同捨8,相如得與諸生游士居數歲,乃著《子虛之賦》。
會粱孝王卒,相如歸,而家貧,無以自業9。
素與臨邛令王吉相善十,吉曰:「長卿久宦游不遂,而來過我(11)。」
於是相如往,捨都亭(12)。
臨邛令繆為恭敬,日往朝相如(13)。
相如初尚見之,後稱病,使從者謝吉(14),吉愈益謹肅。
臨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孫家僮八百人(15),程鄭亦數百人,二人乃相謂曰:「令有貴客,為具召之(16)。」
並召令。
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數。
至日中,謁司馬長卿,長卿謝病不能往(17),臨邛令不敢嘗食,自往迎相如。
相如不得已,強往,(18)一坐盡傾(19)。
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20):「竊聞長卿好之,願以自娛。」
相如辭謝,為鼓一再行(21)。
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22),而以琴心挑之(23)。
相如之臨邛(24),從車騎(25),雍容閑雅甚都(26);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27),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28)。
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慇勤(29)。
文君夜亡奔相如(30),相如乃與馳歸成都。
家居徒四壁立(31)。
卓王孫大怒曰:「女至不材(32),我不忍殺,不分一錢也。」
人或謂王孫,王孫終不聽。
文君久之不樂,曰:「長卿第俱臨邛(33),從昆弟假貨猶足為生(34),何至自苦如此!」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捨酤酒(35),而令文君當爐(36)。
相如身自著犢鼻褌(37),與保庸雜作(38),滌器於市中。
卓王孫聞而恥之,為杜門不出(39)。
昆弟諸公更謂王孫曰(40):「有一男兩女,所不足者非財也。
今文君已失一身於司馬長卿,長卿故倦游(41),雖貧,其人材足依也。
且又令客(42),獨奈何相辱如此(43)!」卓王孫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
文君乃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
1擊劍:投劍擊物的技術。
或以為是刺殺斬擊的技術。
2犬子:猶言「狗兒」,這是司馬相如最初的名字,飽含一著父母對兒子的親一暱之情。
3既學:完成學業。
按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既,盡也。」
粱玉繩《史記志疑》卷三十四引《蜀志》秦宓的話說:「文翁遣相如東受七經,還教吏民。」
此「既學」當指此事。
4以貲(zī,資)為郎:因為家中資財多而當上了郎官。
以:因。
貲:通「資」,錢財。
郎:郎官,是漢代的宮廷宿衛侍從之官。
按漢朝法律,功臣的子弟、二千石以上的顯宦高官子弟,皆可憑恩蔭為郎。
另外家財超過四萬的良家子弟,也可以被選為郎,稱為「訾郎」。
司馬相如當郎官即屬此類。
5好:喜一愛一。
6夫子:猶言「先生」,是一種尊稱。
《集解》引徐廣之言,釋為莊忌之字,不確。
7說:通「悅」,喜一愛一。
因:趁,借。
免:辭官。
8諸生:指粱孝王的諸多門客。
捨:住。
9自業:自為生計。
十素:一向。
令:縣令。
相善:互相友好。
(11)宦游:離鄉在外,求官任職。
遂:官運通達。
過:拜訪。
(12)都亭:指臨邛城內之亭。
都:城。
亭:人停集之處。
(13)繆:通「謬」,詐,佯裝之意。
朝:拜訪。
(14)謝:拒絕。
「謝吉」就是拒絕王吉的拜訪,以提高自己的身份。
(15)家僮:私家奴隸。
(16)為具:備辦酒席。
具:饌也,指飯菜。
(17)謁:請。
謝病:以病推辭。
(18)強往:勉強前去。
(19)一坐盡傾:在座的客人都驚羨司馬相如的風采。
(20)奏:進獻。
(21)鼓:彈奏。
一再行:一兩支曲子。
再:第二。
行:指樂曲。
(22)繆:通「謬」,佯裝。
相重:相互敬重。
(23)琴心:指琴聲中蘊含的感情。
據《史記索隱》載,司馬相如所配曲辭曰:「鳳兮鳳兮歸故鄉,游遨四海求其皇,有一艷女在此堂,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接為鴛鴦。」
又曰:「鳳兮鳳兮從皇棲,得托子尾永為妃。
交情通體必和諧,中夜相徒別有誰?」
兩詩皆富深情。
挑:通「誂(tiǎo)」。
《說文》:「誂,相呼誘也。」
此指司馬相如用琴聲誘發卓文君的一愛一慕之情。
(24)之:往;到……去。
(25)從車騎:車馬跟隨在後邊。
從:隨。
(26)雍容閑雅:儀表堂堂,文靜典雅。
甚都:很大方。
按《廣雅》:「都,大也。」
又《史記集解》引郭璞曰:「都猶姣也。」
亦通。
(27)窺(kuī,盔):從縫隙中偷看。
(28)當:通「一黨一」。
《方言》:「一黨一,知也。」
「不得當」猶言不瞭解我。
(29)通:傅達。
慇勤:殷切誠懇之情。
(30)亡奔:逃出卓傢俬奔相如。
亡:逃跑。
奔:男一女不經所謂合法手續而私自結合。
(31)家居:家中存放之物。
居:放置。
徒:空。
「徒四壁立」,只有空空的四面牆壁豎一立在那裡。
此言家中窮乏無物。
(32)至:極。
不材:不成材。
(33)第:但、只。
俱如:一同前往。
如:往。
(34)從:向。
昆弟:兄弟。
假貸:借貸。
為生:維持生活。
(35)酒捨:酒店。
酤(gū,姑)酒:賣酒。
(36)當爐:主持賣酒之事。
按《廣韻》曰:「當,主也。」
爐,通「壚」,堆土成台,四面隆一起,中置酒甕以熱酒。
(37)著:穿。
犢鼻褌(kūn,坤):形似牛犢之鼻的圍裙。
或說是形如牛犢之鼻的短褲。
(38)保庸:雇工。
或釋為奴婢之賤稱(見《方言》)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