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情偶寄
頤養部 ◎療病第五
小序
【原文】
「病不服藥,如得中醫。」
此八字金丹,救出世間幾許危命!進此說於初得病時,未有不怪其迂者,必俟刀圭藥石無所不投,人力既窮,而沉痾如故,不得已而從事斯語,是可謂天人一交一 迫,而使就「中醫」者也。
乃不攻不療,反致霍然,始信八字金丹,信乎非謬。
以予論之,天地之間只有貪生怕死之人,並無起死回生之藥。
「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
旨哉斯言!不得以諺語目之矣。
然病之不能廢醫,猶旱之不能廢禱。
明知雨澤在天,匪求能致,然豈有晏然坐視,聽禾苗稼穡之焦枯者乎?自盡其心而已矣。
予善病一生,老而勿藥。
百草盡經嘗試,幾作神農後身,然於大黃解結之外,未見有呼應極靈,若此物之隨試隨驗者也。
生平著書立言,無一不由杜撰,其於療病之法亦然。
每患一症,輒自考其致此之由,得其所由,然後治之以方,療之以藥。
所謂方者,非方書所載之方,乃觸景生情,就事論事之方也;所謂藥者,非《本草》必載之藥,乃隨心所喜,信手拈來之藥也。
明知無本之言不可訓世,然不妨姑妄言之,以備世人之妄聽。
凡閱是編者,理有可信則存之,事有可疑則闕之,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是所望於讀笠翁之書者。
藥籠應有之物,備載方書;凡天地間一切所有,如草木金石,昆蟲魚鳥,以及人身之便溺,牛馬之溲渤,無一或遺,是可謂兩者至備之書,百代不刊之典。
今試以《本草》一書高懸國門,謂有能增一療病之物,及正一藥性之訛者,予以千金。
吾知軒、岐復出,盧、扁再生,亦惟有屏息而退,莫能覬覦者矣。
然使不幸而遇笠翁,則千金必為所攫。
何也?藥不執方,醫無定格。
同一病也,同一藥也,盡有治彼不效,治此忽效者;彼是則此非,彼非則此是,必居一於此矣。
又有病是此病,藥非此藥,萬無可用之理,或被庸醫誤投,或為臧獲謬取,食之不死,反以回生者。
跡是而觀,則《本草》所載諸藥性,不幾大謬不然乎?
更有奇於此者,常見有人病入膏肓,危在旦夕,藥餌攻之不效,刀圭試之不靈,忽於無心中瞥遇一事,猛見一物,其物並非藥餌,其事絕異刀圭,或為喜樂而病消,或為驚慌而疾退。
「救得命活,即是良醫;醫得病痊,便稱良藥。」
由是觀之,則此一物與此一事者,即為《本草》所遺,豈得謂之全備乎?雖然,彼所載者,物性之常;我所言者,事理之變。
彼之所師者人,人言如是,彼言亦如是,求其不謬則幸矣;我之所師者心,心覺其然,口亦信其然,依傍於世何為乎?究竟予言似創,實非創也,原本於方書之一言:「醫者,意也。」
以意為醫,十驗八九,但非其人不行。
吾願以拆字射覆者改卜為醫,庶幾此法可行,而不為一定不移之方書所誤耳。
【譯文】
「病不服藥,如得中醫。」
這八個字就像金丹一樣,挽救了世間多少瀕危的生命。
在病人剛得病的時候提出這種說法,人們都會嫌它迂腐,一定要等到用過所有的藥物和針灸方法,辦法已經用盡,而病情還是那樣重,不得已才照這句話去做。
可以說這是天和人一起逼迫到走投無路的時候,才會使用的方法。
到了不治療,病反而突然痊癒了的時候,才相信這八字金丹,確實沒錯。
在我看來,世界上只有貪生怕死之人,沒有起死回生之藥。
「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
這句話太對了,不能只把它當成諺語。
但生病了不能不治療,就像乾旱時不能不祈禱一樣,明知下雨是上天的意思,不會靠祈求得到,但誰又會坐視不理,聽任禾苗莊稼變成焦枯的呢?就是盡自己的心力而已。
我一輩子多病,老了就不吃藥了,嘗遍了各種草藥,都能做神農第二了,但除了大黃能夠解除大便秘結之外,再沒見到別的藥有它這麼靈驗,一試就有效果。
我一生著書立說,都是靠自己的創造,在治病的方法上也是這樣。
我每得一種病,都會自己推究根源,找到病因,再開方用藥進行治療。
我所說的藥方,不是醫書上記載的藥方,而是觸景生情,就事論事的藥方;所說的藥,不是《本草》上一定有記載的藥,而是隨心意喜歡的,信手拈來的藥。
我明知道沒有根據的話,不能給世人作標準,但不妨說說,讓人們隨便聽聽。
凡是讀這部書的人,覺得道理可信的就記下來,覺得懷疑的就放到一邊。
希望讀我的書的人,不要因為內容忽視文采,不要因為文采而忽略主題。
藥箱裡應該有的東西,都記載在醫書上了,天地間所有的東西,比如草木金石、昆蟲魚鳥,甚至人和牛馬的小便,沒有一樣遺漏的。
可以說是最完備的藥書,也是千年不能改動的經典。
現在把《本草》這本書掛在京城的大門上,說誰能增加一樣可以治病的藥,或改正一種藥物的錯誤的,就給他一千兩銀子,我想就是黃帝和歧伯重生,扁鵲復出,也只有悄悄退在一旁,不敢奢望得到這個獎。
但如果不幸遇見了我,那這一千兩銀子一定會被我得到。
為什麼?用藥不必拘泥藥方,治病沒有固定的方法,即使是同一種病,同一種藥,也會治那個人無效,治這個人有效。
用這種方法治療那個人是對的,治療這個人卻是錯的,或是治療那個人是錯的,治療這個人卻是對的,一定是這兩種情況中的一種。
還有這樣的情況,得的是這種病,用的藥不是治這種病的,本來完全沒有用的道理,但或是庸醫用錯,或是讓僕人誤取,病人吃了以後沒有死,反而治好了病。
從這裡來看,《本草》裡記載的各種藥性,不是也有很多大錯特錯嗎?
還有比這更離奇的,經常見到病入膏肓的人,危在旦夕,用藥治療也沒有效果了,針灸也不靈了,忽然無意中看見一樣東西,或遇到一件事情,這些不是做藥用的東西,這不是來治病的事情,卻因為病人的歡喜或是驚慌,病就馬上好了。
能救性命的,就是良醫。
能把病治好的,就是好藥。
從這裡來看,這些能救人性命的事情和東西,就是《本草》遺漏的,那麼《本草》能稱得上是齊備的書嗎?雖然是這樣,書上記載的,是藥物的一般性能,我所說的,是事理的變化。
書上的依據是人,別人怎麼說他就怎麼記載,只要沒有差錯,就是萬幸。
我所依靠的是心,心裡覺得是這樣,嘴上也這麼說,為什麼要聽從世人的說法呢?說到底,我的話像是一種創見,實際上不是首創,原是根據醫書上的一句話:「醫者,意也。」
按照自己的心意行醫,十次有八九次能靈驗,但不是每個人都行。
我希望那些拆字算卦的人,改行當醫生,也許這種方法就能行得通,病人也不會被固定不變的醫書耽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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