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情偶寄
詞曲部●音律第三
作文之最樂者,莫如填詞,其最苦者,亦莫如填詞。
填詞之樂,詳後《賓白》之第二幅,上天入地,作佛成仙,無一不隨意到,較之南面百城,洵有過焉者矣。
至說其苦,亦有千態萬狀,擬之悲傷疾痛、桎梏幽囚諸逆境,殆有甚焉者。
請詳言之。
他種文字,隨人長短,聽我張弛,總無限定之資格。
今置散體弗論,而論其分股、限字與調與葉律者。
分股則帖括時文是已。
先破後承,始開終結,內分八股,股股相對,繩墨不為不嚴矣;然其股法、句法,長短由人,未嘗限之以數,雖嚴而不謂之嚴也。
限字則四六排偶之文是已。
語有一定之字,字有一定之一聲 ,對必同心,意難合掌,矩度不為不肅矣;然止限以數,未定以位,止限以聲,未拘以格,上四下六可,上六下四亦未嘗不可,仄平平仄可,平仄仄平亦未嘗不可,雖肅而實未嘗肅也。
調聲葉調,又兼分股限字之文,則詩中之近體是已。
起句五言,是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則句句七言,起句用某韻,則以下俱用某韻,起句第二字用平聲,則下句第二字定用仄聲,第三、第四又復顛倒用之,前人立法亦云苛且密矣。
然起句五言,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句句七言,便有成法可守,想入五言一路,則七言之句不來矣;起句用某韻,以下俱用某韻,起句第二字用平聲,下句第二字定用仄聲,則拈得平聲之韻,上去入三聲之韻,皆可置之不問矣;守定平仄、仄平二語,再無變更,自一乎以至千百首皆出一轍,保無朝更夕改之令阻人適從矣,是其苛猶未甚,密猶未至也。
至於填詞一道,則句之長短,字之多寡,聲之平上去入,韻之清濁一陰一陽一,皆有一定不移之格。
長者短一線不能,少者增一字不得,又復忽長忽短,時少時多,令人把握不定。
當平者平,用一仄字不得;當一陰一者一陰一,換一一陽一字不能。
調得平仄成文,又慮一陰一陽一反覆;分得一陰一陽一清楚,又與聲韻乖張。
令人攪斷肺腸,煩苦欲絕。
此等苛法,盡貝磨人。
作者處此,但能佈置得宜,安頓極妥,便是千幸成幸之事,尚能計其詞品之低昂,文情之工拙乎?予襁褓識字,總角成篇,於詩書六藝之文,雖未一精一窮其義,然皆淺涉一過。
總諸體百家而論之,覺文字之難,未有過於填詞者,予童而一習一 之,於今老矣,尚未窺見一斑。
只以管窺蛙見之識,謬語同心;虛赤幟於詞壇,以待將來。
作者能於此種艱難文字顯出奇能,字字在聲音律法之中,言言無資格拘攣之苦,如蓮花生在火上,仙叟弈於桔中,始為盤根錯節之才,八而玲瓏之筆,壽名千古,衾影何慚!而千古上下之題品文藝者,看到傳奇一種,當易心換眼,別置典刑。
要知此種文字作之可憐,出之不易,其楮墨筆硯非同己物,有如假自他人,耳目心思效用不能,到處為人掣肘,非若詩賦古文,容其得意疾書,不受神牽鬼制者。
七分佳處,便可許作十分,若到十分,即可敵他種文字之二十分矣。
予非左袒詞家,實欲主持公道,如其不信,但請作者同拈一題,先作文一篇或詩一首,再作填詞一曲,試其孰難孰易,誰拙推工,即知予言之不謬矣。
然難易自知,工拙必須人辨。
詞曲中音律之壞,壞於《南西廂》。
凡有作者,當以之為戒,不當取之為法。
非止音律,文藝亦然。
請詳言之。
填詞隊雜劇不論,止論全本,其文字之佳,音律之妙,未有過於《北西廂》者。
自南本一出,遂變極佳者為極不佳,極妙者為極不妙。
推其初意,亦有可原,不過因北本為詞曲之豪,人人讚羨,但可被之管弦,不便奏諸場上,但宜於弋一陽一、四平等俗優,不便強施於昆調,以系北曲而非南曲也。
茲請先言其故。
北曲一折,止隸一人,雖有數人在場,其曲止出一口,從無互歌迭詠之事。
弋一陽一、四平等腔,字多音少,一洩而盡,又有一人啟口,數人接腔者,名為一人,實出眾口,故深《北西廂》甚易。
昆調悠長,一字可抵數字,每唱一曲,又必一人始之,一人終之,無可助一臂者,以長一江一 大河之全曲,而專責一人,即有銅喉鐵齒,其能勝此重任乎?此北本雖佳,吳音不能奏也。
作《南西廂》者,意在補此缺陷,遂割裂其詞,增添其白,易北為南,撰成此劇,亦可謂善用古人,喜傳佳事者矣。
然自予論之,此人之於作者,可謂功之首而罪之魁矣。
所謂功之首者,非得此春,則俗優競演,雅調無聞,作者苦心,雖傳實沒。
所謂罪之魁者,千金狐腋,剪作鴻毛,一片一精一金,點成頑鐵。
若是者何?以其有用古之心而無其具也。
今之觀深此劇者,但知關目動人,詞曲悅耳,亦曾細嘗其味,深繹其詞乎?使讀書作古之人,取《西廂》南本一閱,句櫛字比,未有不廢卷掩鼻,而怪穢氣熏人者也。
若曰:詞曲情文不浹,以其就北本增刪,割彼湊此,自難帖合,雖有才力無所施也。
然則賓白之文,皆由己作,並未依傍原本,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而為俗口鄙惡之談,以穢聽者之耳乎?且曲文之中,盡有不就原本增刪,或自填一折以補原本之缺略,自撰一曲參作諸曲之過文者,此則束縛無人,操縱由我,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亦作勉強支吾之句,以混觀者之目乎?使王實甫復生,看演此劇,非狂叫怒罵,索改本而付之祝融,即痛哭流涕,對原本而悲其不幸矣。
嘻!續《西廂》者之才,去作《西廂》者,止爭一間,觀者群加非議,謂《驚夢》以後諸曲,有如狗尾續貂。
以彼之才,較之作《南西廂》者,豈特一奴一婢之於郎主,直帝王之視乞丐!乃今之觀者,彼施責備,而此獨包容,已不可解;且令家一屍一戶祝,居然配饗《琵琶》,非特實甫呼冤,且使則誠號屈矣!予生平最惡弋一陽一、四平等劇,見則趨而避之,但聞其搬演《西廂》,則樂觀恐後。
何也?以其腔調雖惡,而曲文未改,仍是完全不破之《西廂》,非改頭換面、折手跛足之《西廂》也。
南本則聾瞽、瘖啞、馱背、折腰諸惡狀,無一不備於身矣。
非但責其文詞,未究音律。
從來詞曲之旨,首嚴宮調,次及聲音,次及字格。
九宮十三調,南曲之門戶也。
小出可以不拘,其成套大曲,則分門別戶,各有依歸,非但彼此不可通融,次第亦難紊亂。
此劇只因改北成南,遂變盡詞場榜局:或因前曲與前曲字句相同,後曲與後曲體段不合,遂向別宮別調隨取一曲以聯絡之,此宮調之不能盡合也;或彼曲與此曲牌名巧湊,其中但有一二句字數不符,如其可增可減,即增減就之,否則任其多寡,以解補湊不來之厄,此字格之不能盡符也;至於平仄一陰一陽一與逐句所葉之韻,較此二者其難十倍,誅將不勝誅,此聲音之不能盡葉也。
詞家所重在此三者,而三者之弊,未嘗缺一,能使天下相傳,久而不廢,豈非咄咄怪事乎?更可異者,近日詞人因其熟於梨園之口,一習一 於觀者之目,謂此曲第一當行,可以取法,用作曲譜;所填之詞,凡有不合成律者,他人執而訊之,則曰:「我用《南西廂》某折作對子,如何得錯!」噫,玷《西廂》名目者此人,壞詞場矩度者此人,誤天下後世之蒼生者,亦此人也。
此等情弊,予不急為拈出,則《南西廂》之流毒,當至何年何代而已乎!
向在都門,魏貞庵相國取崔鄭合葬墓誌銘示予,命予作《北西廂》翻本,以正從前之謬。
予謝不敏,謂天下已傳之書,無論是非可否,悉宜聽之,不當奮其死力與較短長。
較之而非,舉世起而非我;即較之而是,舉世亦起而非我。
何也?貴遠賤近,慕古薄今,天下之通情也。
誰肯以千古不朽之名人,抑之使出時流下?彼文足以傳世,業有明征;我力足以降人,尚無實據。
以無據敵有征,其敗可立見也。
時龔芝麓先生亦在座,與貞庵相國均以予言為然。
向有一人欲改《北西廂》,又有一人欲續《水滸傳》,同商干予。
予曰:「《西廂》非不可改,《水滸》非不可續,然無奈二書已傳,萬口一交一 贊,其高踞詞壇之座位,業如泰山之隱,磐石之固,欲遽叱之使起而讓席於予,此萬不可得之數也。
無論所改之《西廂》,所續之《水滸》,未必可繼後塵,即使高出前人數倍,吾知舉世之人不約而同,皆以「續貂蛇足」四字,為新作之定評矣。」
二人唯唯而去。
此予由衷之言,向以誡人,而今不以之繩己,動數前人之過者,其意何居?曰:存其是也。
放鄭聲音,非仇鄭聲,存雅樂也;辟異端者,非分異端,存正道也;予之力斥《南西廂》,非分《南西廂》,欲存《北西廂》之本來面目也。
若謂前人盡不可議,前書盡不可毀,則楊朱、墨翟亦是前人,鄭聲未必無底本,有之亦是前書,何以古聖賢放之辟之,不遺餘力哉?予又謂《北西廂》不可改,《南西廂》則不可不翻。
何也?世人喜觀此劇,非故嗜痂,因此劇之外別無善本,欲睹崔引舊事,捨此無由。
地乏硃砂,赤土為佳,《南西廂》之得以浪傳,職是故也。
使得一人焉,起而痛反其失,別出新裁,創為南本,師實甫之意,而不必更襲其詞,祖漢卿之心,而不獨僅續其後,若與《北西廂》角勝爭雄,則可謂難之又難,若止與《南西廂》賭長較短,則猶恐屑而不屑。
予雖乏才,請當斯任,救饑有暇,當即拈毫。
《南西廂》翻本既不可無,予又因此及彼,而有志於《北琵琶》一劇。
蔡中郎夫婦之傳,既以《琵琶》得名,則「琵琶」二字乃一篇之主,而當年作者何以僅標其名,不見拈弄真實?使趙五娘描容之後,果然身背琵琶,往別張大公,彈出北曲哀聲一大套,使觀者聽者涕泗橫流,豈非《琵琶記》中一大暢事?而當年見不及此者,豈元人各有所長,工南詞者不善制北曲耶?使王實甫作《琵琶》,吾知與千載後之李笠翁必有同心矣。
予雖乏才,亦不敢不當斯任。
向填一折付優人,補則誠原本之不逮,茲已附入四卷之末,尚思擴為全本,以備詞人采擇,如其可用,譜為絃索新聲,若是,則《南西廂》、《北琵琶》二書可以並行。
雖不敢望追蹤前哲,並轡時賢,但能保與自手所填諸曲(如已經行世之前後八種,及已填未刻之內外八種)合而較之,必有淺深疏密之分矣。
然著此二書,必須杜門累月,竊恐饑為驅人,勢不由我。
安得雨珠雨粟之天,為數十口家人籌生計乎?傷哉!貧也。
○恪守詞韻
一出用一韻到底,半字不容出入,此為定格。
舊曲韻雜出入無常者,因其法制未備,原無成格可守,不足怪也。
既有《中原音韻》一書,則猶畛域畫定,寸步不容越矣。
常見文人制曲,一折之中,定有一二出韻之字,非曰明知故犯,以偶得好句不在韻中,而又不肯割愛,故勉強入之,以快一時之目者也。
杭有才人沈孚中者,所制《綰春園》、《息宰河》二劇,不施浮采,純用白描,大是元人後勁。
予初閱時,不忍釋卷,及考其聲韻,則一無定軌,不惟偶犯數學,竟以寒山、桓歡二韻,合為一處用之,又有以支思、劉微、魚模三韻並用者,甚至以真文、庚青、侵尋三韻,不論開口閉口,同作一韻用者。
長於用才而短於擇術,致使佳調不傳,殊可痛惜!夫作詩填詞同一理也。
未有沈休文詩韻以前,大同小異之韻,或可葉入詩中。
既有此書,即三百篇之風人復作,亦當俯就範圍。
李白詩仙,杜甫詩聖,其才豈出沈約下,未聞以才思縱橫而躍出韻外,況其了乎?設有一詩於此,言言中的,字字驚人,而以一東二冬並葉,或三一江一 七一陽一互施,吾知司選政者,必加擯黜,豈有以才高句美而破格收之者乎?詞家繩墨,只在《譜》、《韻》二書,合譜合韻,方可言才,不則八斗難克升合,五車不敵片紙,雖多雖富,亦奚以為?
○凜遵曲譜
曲譜者,填詞之粉本,猶婦人刺繡之花樣也,描一朵,刺一朵,畫一葉,繡一葉,拙者不可稍減,巧者亦不能略增。
然花樣無定式,盡可日異月新,曲譜則愈舊愈佳,稍稍趨新,則以毫釐之差而成千里之謬。
情事新奇百出,文章變化無窮,總不出譜內刊成之定格。
是束縛文人而使有才不得自展者,曲譜是也;私厚詞人而使有才得以獨展者,亦曲譜是也。
使曲無定譜,亦可日異月新,則凡屬淹通文藝者,皆可填詞,何元人、我輩之足重哉?「依樣畫葫蘆」一語,竟似為填詞而發。
妙在依樣之中,別出好歹,稍有一線之出入,則葫蘆體樣不圓,非近於方,則類乎扁矣。
葫蘆豈易畫者哉!明朝三百年,善畫葫蘆者,止有湯臨川一人,而猶有病其聲韻偶乖,字句多寡之不合者。
甚矣,畫葫蘆之難,而一定之成樣不可擅改也。
曲譜無新,曲牌名有新。
蓋詞人好奇嗜巧,而又不得展其伎倆,無可奈何,故以二曲三曲合為一曲,熔鑄成名,如《金索掛梧桐》、《傾杯賞芙蓉》、《倚馬待風雲》之類是也。
此皆老於詞學、文人善歌者能之,不則上調不接下調,徒受歌者揶揄。
然音調雖協,亦須文理貫通,始可串離使合。
如《金絡索》、《梧桐樹》是兩曲,串為一曲,而名曰《金索掛梧桐》,以金索掛樹,是情理所有之事也。
《傾杯序》、《玉芙蓉》是兩曲,串為一曲,而名曰《傾杯賞芙蓉》,傾杯酒而賞芙蓉,雖系捏成,猶口頭語也。
《駐馬聽》、《一一江一 風》、《駐雲飛》是三曲,串為一曲,而名曰《倚馬待風雲》,倚馬而待風雲之會,此語即入詩文中,亦自成句。
凡此皆系有倫有脊之言,雖巧而不厭其巧。
竟有只顧串合,不詢文義之通塞,事理之有無,生扭數字作曲名者,殊失顧名思義之體,反不若前人不列名目,只以「犯」字加之。
如本曲《一江一 兒水》而串入二別曲,則曰《二犯一江一 兒水》;本曲《集賢賓》而串入三別曲,則曰《三犯集賢賓》。
又有以「攤破」二字概之者,如本曲《簇御林》、本曲《地錦花》而串入別曲,則曰《攤破簇御林》、《攤破地錦花》之類,何等渾然,何等藏拙。
更有以十數曲串為一曲而標以總名,如《六犯清音》、《七賢過關》、《九迴腸》、《十二峰》之類,更覺渾雅。
予謂串舊作新,終是填詞末著。
只求文字好,音律正,即牌名舊殺,終覺新奇可喜。
如以級新極美之名,而填以庸腐乖張之曲,誰其好之?善惡在實,不在名也。
○魚模當分
詞曲韻書,止靠《中原音韻》一種,此系北韻,非南韻也。
十年之前,武林陳次升先生欲補此缺陷,作《南詞音韻》一書,工垂成而復綴,殊為可惜。
予謂南韻深渺,卒難成書。
填詞之家即將《中原音韻》一書,就平上去三音之中,抽出入聲字,另為一聲,私置案頭,亦可暫備南詞之用。
然此猶可緩。
更有急於此者,則魚模一韻,斷宜分別為二。
魚之與模,相去甚遠,不知周德清當日何故比而同之,豈仿沈休文詩韻之例,以元、繁、孫三韻,合為十三元之一韻,必欲於純中示雜,以存「大音希聲」之一線耶?無論一曲數音,聽到歇腳處,覺其散漫無歸,即我非置之案頭,自作文字讀,亦覺字句聱牙,聲韻逆耳。
倘有詞學專家,欲其文字與聲音媲美者,當令魚自魚而模自模,兩不相混,斯為極妥。
即不能全出皆分,或每曲各為一韻,如前曲用魚,則用魚韻到底,後曲用模,則用模韻到底,猶之一詩一韻,後不同前,亦簡使可行之法也。
自愚見推之,作詩用韻,亦當仿此。
另鈔元字一韻,區別為三,拈得十三元者,首句用元,則用元韻到底,凡涉繁、孫二韻者勿用,拈得繁、孫者亦然。
出韻則犯詩家之忌,未有以用韻太嚴而反來指謫者也。
○廉監宜避
侵尋、監鹹、廉纖三韻,同屬閉口之音,而侵尋一韻,較之監鹹、廉纖,獨覺稍異。
每至收音處,侵尋閉口,而其音猶帶清亮,至監鹹、廉纖二韻,則微有不同。
此二韻者,以作急板小曲則可,若填悠揚大套之詞,則宜避之。
《西廂》「不念《法華經》,不理《梁王懺》」一折用之者,以出惠明口中,聲口恰相合耳。
此二韻宜避者,不止單為聲音,以其一韻之中,可用者不過數字,余皆險僻艱生,備而不用者也。
若惠明曲中之「昝」字、「攙」字、「?覃」字、《?贊」字、「餡」字、「蘸」字、「風」字,惟惠明可用,亦惟才大如天之王實甫能用,以第二人作《西廂》,即不敢用此險韻矣。
初學填詞者不知,每於一折開手處,誤用此韻,致累全篇無好句;又有作不終篇,棄去此韻而另作者,失計妨時。
故用韻不可不擇。
○拗句難好
音律之難,不難於鏗鏘順口之文,而難於倔強聱牙之句。
鏗鏘順口者,如此字聲韻不合,隨取一字換之,縱橫順逆,皆可成文,何難一時數曲。
至於倔強聱牙之句,即不拘音律,任意揮寫,尚難見才,況有清濁一陰一陽一,及明用韻,暗用韻,又斷斷不宜用韻之成格,死死限在其中乎?詞名之最易填者,如《皂羅袍》、《醉扶歸》、《解三酲》、《步步嬌》、《園林好》、《一江一 兒水》等曲。
韻腳雖多,字句雖有長短,然讀者順口,作者自能隨筆,即有一二句宜作拗體,亦如詩內之古風,無才者處此,亦能勉力見才。
至如《小桃紅》、《下山虎》等曲,則有最難下筆之句矣。
《幽閨記.小桃紅》之中段云:「輕輕將袖兒掀,露春纖,盞兒拈,低嬌面也。」
每句只三字,末字葉韻,而每句之第二字,又斷該用平,不可犯仄。
此等處,似難而尚未盡難。
其《下山虎》云:「大人家體面,委實多般,有眼何曾見!懶能向前,弄盞傳杯,恁般靦腆。
這裡新人忒殺虔,待推怎地展?主婚人,不見憐,配合夫妻,事事非偶然。
好惡姻緣總在天。」
只須「懶能向前」、「待推怎地展」、「事非偶然」之三句,便能攪斷詞腸。
「懶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每句四字,兩平兩仄,末字葉韻。
「待推怎地展」一句五字,末字葉韻,五字之中,平居其一,仄居其四。
此等拗句,如何措手?南曲中此類極多,其難有十倍於此者,若逐個牌名援引,則不勝其繁,而觀者厭矣;不引一二處定其難易,人又未必盡曉;茲只隨拈舊詩一句,顛倒聲韻以喻之。
如「雲淡風輕近午天」,此等句法,自然容易見好,若變為「風輕雲淡近午天」,則雖有好句,不奪目矣。
況「風輕雲淡近午天」七字之中,未必言言合律,或是一陰一陽一相左,或是平仄尚乖,必須再易數字,始能合拍。
或改為「風輕雲淡午近天」,或又改為「風輕午近雲淡天」,此等句法,揆之音律則或諧矣,若以文理繩之,尚得名為詞曲乎?海內觀者,肯曰此句為音律所限,自難求工,姑為體貼人情之善念而恕之乎?曰:不能也。
既曰不能,則作者將刪去此句而不作乎?抑自創一格而暢我所欲言乎?曰:亦不能也。
然則攻此道者,亦甚難矣!變難成易,其道何居?曰:有一方便法門,詞人或有行之者,未必盡有知之者。
行之者偶然合拍,如路逢故人,出之不意,非我知其在路而往投之也。
凡作倔強聱牙之句,不合自造新言,只當引用成語。
成語在人口頭,即稍更數字,略變聲音,念來亦覺順口。
新造之句,一字聱牙,非止念不順口,且令人不解其意。
今亦隨拈一二句試之。
如「柴米油鹽醬醋茶」,口頭語也,試變為「油鹽柴米醬醋茶」,或再變為「醬醋油鹽柴米茶」,未有不明其義,不辨其聲者。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口頭語也,試將上句變為「日出東邊西邊雨」,下句變為「道是有情卻無情」,亦未有不明其義,不辨其聲音。
若使新造之言而作此等拗句,則幾與海外方言無別,必經重譯而後知之矣。
即取前引《幽閨》之二句,定其工拙。
「懶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皆拗體也。
「懶能向前」一句,系作者新構,此句便覺生澀,讀不順口。
「事非偶然」一句,系家常俗語,此句便覺自然,讀之溜亮,豈非用成語易工,作新句難好之驗乎?予作傳奇數十種,所謂「三折肱為良醫」,此折肱語也。
因覓知音,盡傾肝膈。
孔子云:「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
多聞,吾不敢居,謹自呼為直諒。
○合韻易重
句末一字之當葉者,名為韻腳。
一曲之中,有幾韻腳,前後各別,不可犯重。
此理誰不知之?誰其犯之?所不盡知而易犯者,惟有「合前」數句。
茲請先言合前之故。
同一牌名而為數曲者,止於首只列名其後,在南曲則曰「前腔」,在北曲則曰「麼篇」,猶詩題之有其二、其三、其四也。
末後數語,在前後各別者,有前後相同,不復另作,名為「合前」者。
此雖詞人躲懶法,然付之優人,實有二便;初學之時,少讀數句新詞,省費幾番記憶,一便也;登場之際,前曲各人分唱,合前之曲必通場合唱,既省精神,又不寂寞,二便也。
然合前之韻腳最易犯重。
何也?大凡作首曲,則知查韻,用過之字不肯復用,迨做到第二、三曲,則止圖省力,但做前詞,不顧後語,置合前數句於度外,謂前曲已有,不必費心,而烏知此數句之韻腳在前曲則語語各別,湊入此曲,焉知不有偶合者乎?故作前腔之曲,而有合前之句者,必將末後數句之韻腳緊記在心,不可復用;作完之後,又必再查,始能不犯此病。
此就韻腳而言也。
韻腳犯重,猶是小病,更有大於此者,則在詞意與人不相合。
何也?合前之曲既使同唱,則此數句之詞意必有同情。
如生旦淨丑四人在場,生旦之意如是,淨丑之意亦如是,即可謂之同時,即可使之同唱;若生旦如是,淨丑未盡如是,則兩情不一,已無同唱之理;況有生旦如是,淨丑必不如是,則豈有相反之曲而同唱者乎?此等關竅,若不經人道破,則填詞之家既顧一陰一陽一平仄,又調角徵宮商,心緒萬端,豈能復籌及此?予作是編,其於詞學之一精一微,則萬不得一,如此等粗淺之論,則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者矣。
後來作者,當錫予一字,命曰「詞一奴一」,以其為千古詞人,嘗效紀綱奔走之力也。
○慎用上聲
平上去入四聲,惟上聲一音最別。
用之詞曲,較他音獨低,用之賓白,又較他音獨高。
填詞者每用此聲,最宜斟酌。
此聲利於幽靜之詞,不利於發揚之曲;即幽靜之詞,亦宜偶用、間用,切忌一句之中連用二三四字。
蓋曲到上聲字,不求低而自低,不低則此字唱不出口。
如十數學高而忽有一字之低,亦覺抑揚有致;若重複數字皆低,則不特無音,且無曲矣。
至於發揚之曲,每到吃緊關頭,即當用一陰一字,而易以一陽一字尚不發調,況為上聲之極細者乎?予嘗謂物有雌雄,字亦有雌雄。
平去入三聲以及一陰一字,乃字與聲之雄飛者也;上聲與一陽一字,乃字與聲之雌伏者也。
此理不明,難於制曲。
初學填詞者,每犯抑揚倒置之病,其故何居?正為上聲之字入曲低,而入白反高耳。
詞人之能度曲者,世間頗少。
其握管捻髭之際,大約口吶吟哦,皆同說話,每逢此字,即作高聲;且上聲之字出口最高,入耳極清,因其高而且清,清而且亮,自然得意疾書。
孰知唱曲之道與此相反,念來高者,唱出反氏,此文妙曲利於案頭,而不利於場上之通病也。
非笠翁為千古癡人,不分一毫人我,不留一點渣滓者,孰肯盡出家私底蘊,以博慷慨好義之虛名乎?
○少填入韻
入聲韻腳,宜於北而不宜於南。
以韻腳一字之音,較他字更須明亮,北曲止有三聲,有平上去而無入,用入聲字作韻腳,與用他聲無異也。
南曲四聲俱備,遇入聲之字,定宜唱作入聲,稍類三音,即同北調矣,以北音唱南曲可乎?予每以入韻作南詞,隨口念來,皆似北調,是以知之。
若填北曲,則莫妙於此,一用入聲,即是天然北調。
然入聲韻腳,最易見才,而又最難藏拙。
工於入韻,即是詞壇祭酒。
以入韻之字,雅馴自然者少,粗俗倔強者多。
填詞老手,用慣此等字樣,始能點鐵成金。
淺乎此者,運用不來,熔鑄不出,非失之太生,則失之太鄙。
但以《西廂》、《琵琶》二劇較其短長。
作《西廂》者,工於北調,用入韻是其所長。
如《鬧會》曲中「二月春雷響殿角」,「早成就了幽期密約」,「內性兒聰明,冠世才學。
扭捏著身子,百般做作。」
「角」字,「約」字,「學」字,「作」字,何等雅馴!何等自然!《琵琶》工於南曲,用入韻是其所短。
如《描容》曲中「兩處堪悲,萬愁怎摸?」
愁是何物,而可摸乎?入聲韻腳宜北不宜南之論,蓋為初學者設,久於經道而得三昧者,則左之右之,無不宜之矣。
○別解務頭
填詞者必講「務頭」,然務頭二字,千古難明。
《嘯余譜》中載《務頭》一卷,前後臚列,豈止萬言,究竟務頭二字,未經說明,不知何物。
止於卷尾開列諸舊曲,以為體樣,言某曲中第幾句是務頭,其間一陰一陽一不可混用,去上、上去等字,不可混施。
若跡此求之,則除卻此句之外,其平仄一陰一陽一,皆可混用混施而不論矣。
又雲某句是務頭,可施俊語於其上。
若是,則一曲之中,止該用一俊語,其餘字句皆可潦草塗鴉,而不必計其工拙矣。
予謂立言之人,與當權秉軸者無異。
政令之出,關乎從違,斷斷可從,而後使民從之,稍背於此者,即在當違之列。
鑿鑿能信,始可發令,措詞又須言之極明,論之極暢,使人一目瞭然。
今單提某句為務頭,謂一陰一陽一平仄,斷宜加嚴,俊語可施於上。
此言未嘗不是,其如舉一廢百,當從者寡,當違者眾,是我欲加嚴,而天下之法律反從此而寬矣。
況又囁嚅其詞,吞多吐少,何所取義而稱為務頭,絕無一字之詮釋。
然則「葫蘆提」三字,何以服天下?吾恐狐疑者讀之,愈重其狐疑,明瞭者觀之,頓喪其明瞭,非立言之善策也。
予謂務頭二字,既然不得其解,只當以不解解之。
曲中有務頭,猶棋中有眼,有此則活,無此則死。
進不可戰,退不可守者,無眼之棋,死棋也;看不動情,唱不發調者,無務頭之曲,死曲也。
一曲有一曲之務頭,一句有一句之務頭。
字不聱牙,音不泛調,一曲中得此一句,即使全曲皆靈,一句中得此一二字,即使全句皆健者,務頭也。
由此推之,則不特曲有務頭,詩詞歌賦以及舉子業,無一不有務頭矣。
人亦照譜按格,發舒性靈,求為一代之傳書而已矣,豈得為謎語欺人者所惑,而阻塞詞源,使不得順流而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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