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情偶寄
居室部 ◎房舍第一
小序
【原文】
人之不能無屋,猶體之不能無衣。
衣貴夏涼冬燠,房舍亦然。
「堂高數仞,榱題數尺。」
1壯則壯矣,然宜於夏而不宜於冬。
登貴人之堂,令人不寒而慄,雖勢使之然,亦廖廓有以致之;我有重裘,而彼難挾纊故也。
及肩之牆,容膝之屋,儉則儉矣,然適於主而不適於賓。
造寒士之廬,使人無憂而歎,雖氣感之乎,亦境地有以迫之;此耐蕭疏,而彼憎岑寂故也。
吾願顯者之居,勿太高廣。
夫房舍與人,欲其相稱。
畫山水者有訣云:「丈山尺樹,寸馬豆人。」
使一丈之山,綴以二尺三尺之樹;一寸之馬,跨以似米似粟之人,稱乎?不稱乎?使顯者之軀,能如湯文之九尺十尺,則高數仞為宜,不則堂愈高而人愈覺其矮,地愈寬而體愈形其瘠,何如略小其堂,而寬大其身之為得乎?處士之廬,難免卑隘,然卑者不能聳之使高,隘者不能擴之使廣,而污穢者、充塞者則能去之使淨,淨則卑者高而隘者廣矣。
吾貧賤一生,播遷流離,不一其處,雖債而食,賃而居,總未覺稍污其座。
性嗜花竹,而購之無資,則必令妻孥忍饑數日,或耐寒一冬,省口體之奉,以娛耳目。
人則笑之,而我怡然自得也。
性又不喜雷同,好為矯異,常謂人之葺居治宅,與讀書作文同一致也。
譬如治舉業者,高則自出手眼,創為新異之篇;其極卑者,亦將讀熟之文移頭換尾,損益字句而後出之,從未有抄寫全篇,而自名善用者也。
乃至興造一事,則必肖人之堂以堂,窺人之戶以立戶,稍有不合,不以為得,而反以為恥。
常見通侯貴戚,擲盈千累萬之資以治園圃,必先諭大匠曰:亭則法某人之制,榭則遵誰氏之規,勿使稍異。
而操運斤之權者,至大廈告成,必驕語居功,謂其立戶開窗,安廊置閣,事事皆仿名園,纖毫不謬。
噫,陋矣!以構造園亭之勝事,上之不能自出手眼,如標新創異之文人;下之至不能換尾移頭,學套腐為新之庸筆,尚囂囂以鳴得意,何其自處之卑哉!
予嘗謂人曰:生平有兩絕技,自不能用,而人亦不能用之,殊可惜也。
人問:絕技維何?予曰:一則辨審音樂,一則置造園亭。
性嗜填詞,每多撰著,海內共見之矣。
設處得為之地,自選優伶,使歌自撰之詞曲,口授而躬試之,無論新裁之曲,可使迥異時腔,即舊日傳奇,一概刪其腐一習一 而益以新格,為往時作者別開生面,此一技也。
一則創造園亭,因地制宜,不拘成見,一榱一桷,必令出自己裁,使經其地、入其室者,如讀湖上笠翁之書,雖乏高才,頗饒別緻,豈非聖明之世,文物之邦,一點綴太平之具哉?噫,吾老矣,不足用也。
請以崖略付之簡篇,供嗜痂者要擇。
收其一得,如對笠翁,則斯編實為神一交一 之助爾。
土木之事,最忌奢靡。
匪特庶民之家當崇儉樸,即王公大人亦當以此為尚。
蓋居室之制,貴一精一不貴麗,貴新奇大雅,不貴纖巧爛漫。
凡人止好富麗者,非好富麗,因其不能創異標新,捨富麗無所見長,只得以此塞責。
譬如人有新衣二件,試令兩人服之,一則雅素而新奇,一則輝煌而平易,觀者之目,注在平易乎?在新奇乎?錦繡綺羅,誰不知貴,亦誰不見之?縞衣互裳,其制略新,則為眾目所射,以其未嘗睹也。
凡予所言,皆屬價廉工省之事,即有所費,亦不及雕鏤粉藻之百一。
且古語云:「耕當問一奴一,織當訪婢。」
予貧士也,僅識寒酸之事。
欲示富貴,而以綺麗勝人,則有從前之舊制在。
新制人所未見,即縷縷言之,亦難盡曉,勢必繪圖作樣。
然有圖所能繪,有不能繪者。
不能繪者十之九,能繪者不過十之一。
因其有而會其無,是在解人善悟耳。
【註釋】
1堂高數仞,榱題數尺:選自《孟子•盡心章句下》。
原文是:「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
堂高數仞,榱題數尺,我得志弗為也;食前方丈,侍妾數百人,我得志弗為也;般樂飲酒,驅騁田獵,後車千乘,我得志弗為也。
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譯文】
人不能沒有房屋,就像身上不能不穿衣服。
衣服貴在夏涼冬暖,房屋也是這樣。
廳堂高達數丈,屋簷伸出很遠,壯觀是很壯觀,然而它只適合於夏天住,而不適合於冬天住。
走進豪門顯貴的家,令人不寒而慄,雖然與主人的權勢有關,可是房屋的高大空洞,也會給人帶來這種感覺。
主人穿厚皮襖,也會令衣衫單薄的客人感到寒冷。
齊肩的矮牆,只能容膝的小屋,是很儉樸,然而它只適合於主人居住,不適合接待賓客。
造訪貧窮人士的家,讓人無憂而歎,雖然有受到屋裡的氣氛感染的原因,可是房屋的低矮窄小,也會讓人感到窘迫。
即使主人能夠忍耐清冷,可客人卻憎恨這種孤寂淒清。
我希望顯貴之家的房屋不要建造得太高太大。
房屋和人應該相稱。
畫山水的人有一句口訣:「丈山尺樹,寸馬豆人。」
就是說如果畫的是一丈高的山,就用三尺高的樹來點綴,配上一寸大小的馬,馬背上馱的是豆粒一樣大小的人。
相稱還是不相稱呢?假如一個顯貴的軀體能像商湯、周文王那樣高達九尺十尺,那麼房屋要高達數丈才合適,否則房子越高就越顯得人矮小,地面越寬越顯得人消瘦。
把房子建得小一點,而使自己的身材顯得高大魁梧些不是更好嗎?貧寒人家的房子,難免低矮狹窄,雖然低矮的不能再加高,狹窄的不能再擴大,但屋子裡面污穢的東西可以除去,使房屋變得乾淨整潔,乾淨整潔了,低矮的房屋也會顯得高大,狹窄的房屋也會顯得寬闊。
我一生都很貧苦,到處奔波流離,沒有一個固定的住所,雖然是靠借錢吃飯,靠租房子居住,卻從來沒有讓我的房子稍稍沾上一點污穢。
我生性喜愛花竹,又無錢購買,寧可讓妻子兒女餓幾天肚子,或者忍受一個冬季的寒冷,也要節衣縮食省出點生活費用,購買花竹來滿足耳目的歡娛。
別人笑話我,而我卻怡然自得。
我又生性不喜歡雷同,喜歡標新立異,我常說人們修建房屋就與讀書作文一樣。
比如參加科舉考試的人,水平高的能夠自己用心思寫出新穎奇異的文章;水平低的也會將讀熟的文章,改頭換尾,增減字句,做出一篇新文章,從來沒有人會照抄全篇而自命不凡的。
但是在建造房屋時,有些人就一定要模仿別人的廳堂來建廳堂,依照別人的窗戶來建窗戶,稍有不同,不僅不認為有所改變更好,反而覺得羞恥。
常常看見那些公侯貴戚,耗資成千上萬來修建園圃,事先必定要吩咐工匠:亭子要仿照某某人的式樣,台榭一定要遵照誰家的設計,不要有一點點不同。
而那些房屋的主人,等到建成的時候,也必定會居功自傲,說他建造的房屋的門窗、走廊、亭閣,全都是模仿名園,絲毫也不差。
唉!真是太淺陋了!建造園亭這樣美好的事情,好的方面不能像標新立異的文人那樣獨自創新,壞的方面甚至不能像那些庸俗的文人一樣套用別人的陳腐樣式創造出新的文章,還在那裡滿不在乎,洋洋自得。
為什麼要把自己的身份降得那麼低呢?
我曾經對別人說:「我生平有兩大絕技,自己用不上,別人也不能用,真是太可惜了!」別人問我:是什麼絕技呢?我回答說:「一是辨審音樂,一是建造園亭。」
我生性喜好填詞,有多種著作,這是世人都看到的事情。
假使讓我處在能夠做主的地位,能夠自己挑選演員,讓他們演唱我創作的戲曲,並由我口傳身教,那麼,不僅我新編的戲曲,能讓它與眼前流行的腔調完全不同;即使是演出舊戲,也能一洗陳腐之氣而形成新的風格,為過去的作品創造出一種新的局面,這是我的一種絕技。
另一種絕技是建造園亭。
我能夠因地制宜,不拘泥於舊的模式,每一個部位都自己親手設計,別出心裁,使路過的人和到屋裡來的人,都像讀我李漁的書一樣,雖然不能說很有才華,但也別有一番情致。
這難道不是對我們現在這個聖明之世、文明之邦的一點點綴嗎?唉!我老了,不中用了,請讓我把自己的一些粗淺的體會寫在書裡,以供愛好者來參考,如果有人能從書中得到一些收穫,好像面對我一樣,那麼這本書就是我們神一交一 的紐帶了。
興建土木,最忌諱奢侈浪費。
不只是一般百姓的人家應當崇尚儉樸,就是王公大人也應該把節儉作為風尚。
因為房子貴在一精一致而不貴在華麗,貴在高雅有新意而不貴在纖巧浪漫。
凡是只喜好富麗堂皇風格的人,並不是真的只喜歡富麗堂皇,而是因為他不能標新立異,除了富麗堂皇再沒有什麼別的新意,只好以此來應付。
比如有個人有兩件新衣服,試想讓兩個人穿上,一個穿素雅而新穎的衣服,一個穿華麗但普通的衣服,哪件衣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呢?是普通的呢,還是新穎的呢?綾羅綢緞,誰不知道它華貴呢?又有誰沒有見過呢?一件樸素的衣服,只因為它的樣式稍微新穎一些,就會引起眾人的注意,因為這種款式人們沒見過。
凡是我所說的,都是既省錢又省力的事,即使有點花費,也比不上雕鏤粉飾的百分之一。
並且古語說:「想學耕田種莊稼問一奴一僕,想學紡花織布問婢女。」
我是一個貧窮的讀書人,只懂得這些寒酸的事情。
想向別人炫耀自己的富貴,靠華麗來勝過別人的,那麼有以前的舊樣式在,新的樣式人們沒有見過,即使我在這裡說得再詳盡,也難全弄明白,勢必要繪製圖樣。
但是有的東西可以畫出來,有的東西是畫不出來的。
十分之九的東西不能畫,只有十分之一的東西可以畫。
憑借能畫的去領會不能畫的,這就要全靠讀者自己去領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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