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情偶寄
居室部 ○取景在借
【原文】
開窗莫妙於借景,而借景之法,予能得其三昧。
向猶私之,乃今嗜痂者眾,將來必多依樣葫蘆,不若公之海內,使物物盡效其靈,人人均有其樂。
但期於得意酣歌之頃,高叫笠翁數聲,使夢魂得以相傍,是人樂而我亦與焉,為願足矣。
向居西子湖濱,欲購湖舫一隻,事事猶人,不求稍異,止以窗格異之。
人詢其法,予曰:四面皆實,獨虛其中,而為「便面」之形。
實者用板,蒙以灰布,勿露一隙之光;虛者用木作框,上下皆曲而直其兩旁,所謂便面是也。
純露空明,勿使有纖毫障翳。
是船之左右,止有二便面,便面之外,無他物矣。
坐於其中,則兩岸之湖光山色、寺觀浮屠、雲煙竹樹,以及往來之樵人牧豎、醉翁游女,連人帶馬盡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圖畫。
且又時時變幻,不為一定之形。
非特舟行之際,搖一櫓,變一像,撐一篙,換一景,即繫纜時,風搖水動,亦刻刻異形。
是一日之內,現出百千萬幅佳山佳水,總以便面收之。
而便面之制,又絕無多費,不過曲木兩條、直木兩條而已。
世有擲盡金錢,求為新異者,其能新異若此乎?此窗不但娛己,兼可娛人。
不特以舟外無窮無景色攝入舟中,兼可以舟中所有之人物,並一切幾席杯盤射出窗外,以備來往遊人之玩賞。
何也?以內視外,固是一幅理面山水;而以外視內,亦是一幅扇頭人物。
譬如拉妓邀僧,呼朋聚友,與之彈棋觀畫,分韻拈毫,或飲或歌,任眠任起,自外觀之,無一不同繪事。
同一物也,同一事也,此窗未設以前,僅作事物觀;一有此窗,則不煩指點,人人俱作畫圖觀矣。
夫扇面非異物也,肖扇面為窗,又非難事也。
世人取像乎物,而為門為窗者,不知凡幾,獨留此眼前共見之物,棄而弗取,以待笠翁,詎非咄咄怪事乎?所恨有心無力,不能辦此一舟,竟成欠事。
茲且移居白門,為西子湖之薄倖人矣。
此願茫茫,其何能遂?不得已而小用其機,置機窗於樓頭,以窺鍾山氣色,然非創始之心,僅存其制而已。
予又嘗作觀山虛牖,名「尺幅窗」,又名「無心畫」,姑妄言之。
浮白軒中,後有小山一座,高不逾丈,寬止及尋,而其中則有丹崖碧水,茂林修竹,鳴禽響瀑,茅屋板橋,凡山居所有之物,無一不備。
蓋因善塑者肖予一像,神氣宛然,又因予號笠翁,顧名思義,而為把釣之形。
予思既執綸竿,必當坐之磯上,有石不可無水,有水不可無山,有山有水,不可無笠翁息釣歸休之地,遂營此窟以居之。
是此山原為像設,初無意於為窗也。
後見其物小而蘊大,有「須彌芥子」之義,盡日坐觀,不忍闔牖,乃瞿然曰:「是山也,而可以作畫;是畫也,而可以為窗;不過損予一日杖頭錢,為裝潢之具耳。」
遂命童子裁紙數幅,以為畫之頭尾,乃左右鑲邊。
頭尾貼於窗之上下,鑲邊貼於兩旁,儼然堂畫一幅,而但虛其中。
非虛其中,欲以屋後之山代之也。
坐而觀之,則窗非窗也,畫也;山非屋後之山,即畫上之山也。
不覺狂笑失聲,妻孥群至,又復笑予所笑,而「無心畫」、「尺幅窗」之制,從此始矣。
予又嘗取枯木數莖,置作天然之牖,名曰「梅窗」。
生平製作之佳,當以此為第一。
己酉之夏,驟漲滔天,久而不涸,齋頭淹死榴、橙各一株,伐而為薪,因其堅也,刀斧難入,臥於階除者累日。
予見其枝柯盤曲,有似古梅,而老干又具盤錯之勢,似可取而為器者,因籌所以用之。
是時棲雲谷中,幽而不明,正思辟牖,乃幡然曰:「道在是矣!」遂語工師,取老干之近直者,順其本來,不加斧鑿,為窗之上下兩旁,是窗之外廓具矣。
再取枝柯之一面盤曲、一面稍站者,分作梅樹兩株,一從上生而倒垂,一從下生而仰接,其稍平之一面則略施斧斤,去其皮節而向外,以便糊紙;其盤曲之一面,則匪特盡全其天,不稍戕斫,並疏枝細梗而留之。
既成之後,剪綵作花,分紅梅、綠萼二種,綴於疏枝細梗之上,儼然活梅之初著花者。
同人見之,無不叫絕。
予之心思,訖於此矣。
後有所作,當亦不過是矣。
便面不得於舟,而用於房舍,是屈事矣。
然有移天換日之法在,亦可變昨為今,化板成活,俾耳目之前,刻刻似有生機飛舞,是亦未嘗不妙,止費我一番籌度耳。
予性最癖,不喜貧內之花,籠中之鳥,缸內之魚,及案上有座之石,以其侷促不舒,令人作囚鸞縶鳳之想。
故盆花自幽蘭、水仙而外,未嘗寓目。
鳥中之畫眉,性酷嗜之,然必另出己意而為籠,不同舊制,務使不見拘囚之跡而後已。
自設便面以後,則生平所棄之物,盡在所取。
從來作便面者,凡山水人物、竹石花鳥以及昆蟲,無一不在所繪之內,故設此窗於屋內,必先於牆外置板,以備承物之用。
一切盆花籠鳥、蟠松怪石,皆可更換置之。
如盆蘭吐花,移之窗外,即是一幅便面幽蘭;盎菊舒英,納之牖中,即是一幅扇頭佳菊。
或數日一更,或一日一更;即一日數更,亦未嘗不可。
但須遮蔽下段,勿露盆盎之形。
而遮蔽之物,則莫妙於零星碎石,是此窗家家可用,人人可辦,詎非耳目之前第一樂事?得意酣歌之頃,可忘作始之李笠翁乎?
此湖舫式也。
不獨西湖,凡居名勝之地,皆可用之。
但便面止可觀山臨水,不能障雨蔽風,是又宜籌退兵,以補前說之不逮。
退步雲何?外設推板,可開可闔,此易為之事也。
但純用推板,則幽而不明;純用明窗,又與扇面之制不合,須以板內嵌窗之法處之。
其法維何?曰:即仿梅窗之制,以制窗欞。
亦備其式於右。
【譯文】
開的最妙的窗戶在於能夠借景。
而借景的方法,我深得其中的奧妙。
過去我一直保密,但如今喜歡模仿的人很多,將來一定會有很多依葫蘆畫瓢的人,還不如把它公之於眾,使物盡其用,人人都能享受其中的樂趣。
只是希望人們在得意酣歌之餘,高聲叫喚我李笠翁幾聲,在夢魂中能夠想到我,這樣別人快樂時而我也跟著快樂,我的心願也算得到滿足了。
過去我住在西子湖畔的時候,想購買一條小船,這船處處和別人的一樣,不要求有任何不同,只是窗格要特殊些。
別人問我窗格的樣子,我說:窗格四面都是實的,只有中間是虛的,做成扇面的形狀。
實的地方用木板,蒙上灰布,不要露一絲光亮;虛的地方用木做框架,上下兩根木用彎的,左右兩旁的用直的,這就是所謂的「扇面」。
窗戶要全是空的,不能有任何遮擋。
這樣,船的左右只有兩個扇面窗,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了。
坐在船中,兩岸的湖光山色、寺園寶塔、雲煙竹樹以及往來的樵夫牧童、醉翁游女,連人帶馬,全進入扇面窗中,成為我的天然圖畫,而且不是固定的畫面,時時變幻。
不但船行時搖一下櫓變化一個景色,撐一下篙變換一個景色,就是在繫纜時,只看風搖水動,也時刻在變幻畫面。
這樣,一天之內,成千上萬幅的山水佳畫,都收進我的扇面窗了。
而製作扇面窗,花費也不需要很多,不過是彎木兩條,直木兩條罷了。
世上有的人一擲千金,尋求新異,求得的新異能夠像這樣嗎?
這種窗戶不但可以娛悅自己,還可以娛悅別人。
它不僅能夠把船外千變萬化的景色攝入船中,還可以把船中的所有的人以及桌席杯盤映出窗外,供來往遊人觀賞。
為什麼呢?因為從裡往外看,固然能看到一幅扇面山水畫,而從外往裡看,也會看到一幅扇面人物畫。
比如拉妓邀僧,呼朋聚友,彈琴觀畫,吟詩揮毫,時飲時歌,任眠任起,從外面看進去,沒有一樣不像圖畫。
同一件東西,同一件事物,在沒有開這扇窗以前,只能做為一般的事物來看待,一旦有了這扇窗,不用別人指點,人人都會把它當成圖畫來觀賞。
扇面不是什麼特殊的東西,把窗戶做得像扇面,也不是難事。
世人模仿事物形狀做成的門窗不知有多少,唯獨留下眼前人人都能見到的扇面,棄而不用,而要等我李笠翁來發現,這不是怪事嗎?遺憾的是我心有餘而力不足,置辦不起這樣的一條船,終成憾事。
現在我已經移居白門,與西子湖無緣了。
這個願望也渺茫了,怎樣才能如願以償呢?不得已,只好把這種設想大材小用,在樓頭做了一扇這樣的窗子,用來欣賞鍾山的景色。
然而不是我設計扇面窗的本意,只是保存了扇面這種形式而已。
我還製作過一種觀賞山景的虛窗,名叫「尺幅窗」,又叫「無心畫」,姑且隨便說說。
浮白軒的後面有一座小山,高不過一丈,寬只有八尺,其中卻有好山好水,茂林修竹,鳴禽響瀑,茅屋板橋,只要是山居所需要的東西,沒有一樣不齊備的。
一位善於雕塑的人為我塑了一座雕像,神氣活現,又因為我自號「笠翁」,顧名思義,所以把我雕塑成垂釣的樣子。
我考慮到既然手執釣竿,就應該坐在石頭上,有石頭就不能沒有水,有水就不能沒有山,有山有水,又不能沒有我李笠翁釣魚回來休息的地方,於是營造了這個地方來安置它。
此山原本是為安置雕像而建的,起初無意開窗。
後來看見東西雖小,卻小中蘊大,有「須彌山藏於芥子之中」的意義,於是,我整天坐在那裡觀看景色,不願關窗,有一天突然明白過來:「這座山,可以當畫;這幅畫,也可以當窗。
不過花費我一天的酒錢,就可以裝潢了。」
於是叫童子裁了幾幅紙,作為畫的頭尾及左右的鑲邊。
頭尾貼在窗戶的上下,鑲邊貼在窗戶的兩旁,儼然一幅堂畫,只是把中間空起來。
並不是真的讓中間空起來,而是想用屋後的山來代替堂畫。
再坐下來觀賞,窗戶就不只是窗戶,而是畫了;山也不只是屋後的山,而是畫中的山了。
我得意,不覺狂笑起來,妻兒子女們聞聲紛紛跑來,又笑我所笑,而「無心畫」、「尺幅窗」的式樣從此就出現了。
我又曾經用幾根枯木,製成天然的窗戶,起名「梅窗」。
「梅窗」是我生平製作得最好的窗戶。
己酉年的夏天,大雨傾盆,地面很長時間不幹,淹死了我書房前的一棵石榴樹和一棵橙樹。
於是想砍掉它們當柴,然而它們很堅硬,柴刀和斧頭都劈不動它們,所以就在台階上放了好些天。
我見樹枝彎彎曲曲,好像古梅,而老樹枝幹又盤桓一交一 錯,也許可以拿來做什麼東西,所以我就考慮在什麼地方可以用得著它。
這時烏雲密佈,昏暗不明,正想開一扇窗戶,我突然醒悟道:「辦法有了!」於是吩咐工匠,將最直的老樹幹,按它們本來的形狀,不作加工,截成窗戶的上下兩邊,窗戶的外框就做成了。
再拿一面盤曲一面比較平直的樹枝,分別做成兩棵梅樹,一棵從上面倒垂下來,一棵從下面向上仰接。
比較平直的一面用斧頭稍微加工,去掉皮和節疤,朝外安放,以便糊紙;盤曲的一面,則不僅完全保留天然的形狀,不做任何加工,連稀疏的枝丫和細小的樹梗都留下來。
窗戶做成之後,剪綵紙做花,把紅梅和綠萼都做出來,點綴在枝丫和樹梗上,儼然是活梅初開。
朋友見了,無不叫絕。
我的靈感用到這裡就沒有了。
後來再有其他的製作,也很難超過它了。
扇面窗不能用在船上,而用在房舍裡,真是委屈。
然而有移天換日的方法,可以把舊變新,把呆板化為靈活,使耳目之前,時時充滿生機,這樣也未嘗不妙,只是得多花費一番心思罷了。
我的性情很怪癖,不喜歡盆內的花、籠中的鳥、缸裡的魚,以及桌上有底座的石頭,因為它們受拘束而不能自然舒展,讓人有一種鸞鳳被囚的感覺。
所以盆花除了幽蘭、水仙之外,別的我一概不看。
鳥中的畫眉,我生性酷愛它,然而也必須按我自己的設計做成鳥籠,與舊式鳥籠不同,非得讓它看不出有拘囚的痕跡才可以。
自從設計出扇面窗以後,平常丟棄的東西,全都利用起來了。
歷來畫扇面的人,凡是山水人物、竹石花鳥以及昆蟲,沒有一樣不在描繪的範圍之內,所以在屋內設置扇面窗,必須先在牆外放一塊木板,準備用來擺放要觀賞的東西。
所有的盆花籠鳥、蟠松怪石,都可以一交一 替著擺放。
比如把開了花的盆蘭,移到窗外,就是一幅扇面幽蘭圖;ju花開了,把它放在窗中,就是一幅扇面佳菊圖。
或幾天換一次,或一天換一次,就是一天換幾次,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必須遮蔽住盆景的下端,不要露出花盆的形狀。
而遮蔽的東西,最妙的莫過於零星的碎石。
這樣的窗戶家家都可以用,人人都可以做,這難道不是一件使人賞心悅目的樂事嗎?人們在得意縱一情 歌唱之餘,難道能夠忘記發明者李笠翁嗎?
此圖就是湖船扇面窗的式樣。
不只在西湖,只要住在名勝之地,都可以採用。
只是扇面窗只能觀賞山水景色,不能遮蔽風雨,這就應該籌劃一個彌補的方法,來補充前面說法的不足。
如何彌補呢?在窗外設置推板,可開可關,這是容易辦的事。
可是如果完全用推板,就會幽暗不明,如果完全用明窗,又與扇面的式樣不合,應該用板內嵌窗的方法來處理。
這種辦法是什麼呢?我說:就是模仿梅窗的格式做窗欞,這裡也將式樣介紹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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