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情偶寄
居室部 ○大山
【原文】
山之小者易工,大者難好。
予遨遊一生,遍覽名園,從未見有盈畝累丈之山,能無補綴穿鑿之痕,遙望與真山無異者。
猶之文章一道,結構全體難,敷陳零段易。
唐宋八大家之文,全以氣魄勝人,不必句櫛字篦,一望而知為名作。
以其先有成局,而後修飾詞華,故粗覽細觀同一致也。
若夫間架未立,才自筆生,由前幅而生中幅,由中幅而生後幅,是謂以文作文,亦是水到渠成之妙境;然但可近視,不耐遠觀,遠觀則襞■縫紉之痕出矣。
書畫之理亦然。
名流墨跡,懸在中堂,隔尋丈而觀之,不知何者為山,何者為水,何處是亭台樹木,即字之筆畫杳不能辨,而只覽全幅規模,便足令人稱許。
何也?氣魄勝人,而全體章法之不謬也。
至於累石成山之法,大半皆無成局,猶之以文作文,逐段滋生者耳。
名手亦然,矧庸匠乎?然則欲累巨石者,將如何而可?必俟唐宋諸大家復出,以八斗才人,變為五丁力士,而後可使運斤乎?抑分一座大山為數十座小山,窮年俯視,以藏其拙乎?曰:不難。
用以土代石之法,既減人工,又省物力,且有天然委曲之妙。
混假山於真山之中,使人不能辨者,其法莫妙於此。
累高廣之山,全用碎石,則如百衲僧衣,求一無縫處而不得,此其所以不耐觀也。
以土間之,則可泯然無跡,且便於種樹。
樹根盤固,與石比堅,且樹大葉繁,混然一色,不辨其為誰石誰土。
立於真山左右,有能辨為積累而成者乎?此法不論石多石少,亦不必定求土石相半,土多則是土山帶石,石多則是石山帶土。
土石二物原不相離,石山離土,則草木不生,是童山1矣。
【註釋】
1童山:不毛之山。
【譯文】
小山容易造得一精一巧,大山難以造得很好。
我一生遨遊了許多有名的園林,還沒有見過一畝以上、幾丈之高的假山能夠沒有縫縫補補、拼拼湊湊的痕跡,遠遠看去與真山沒有差別的。
這就和文人做文章一樣,構思全篇困難,零碎寫來容易。
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全是以氣魄勝人,不用逐字逐句地考察,一看就知道是大手筆。
因為它先從整體佈局,然後才去修飾詞藻,所以無論是粗看還是細看,都一樣。
如果文章的骨架還沒有打好,就順著文思信筆寫下去,從開頭寫到中間,再從中間寫到結尾,這叫以文作文,也有一種水到渠成的奇妙境界。
然而這種文章,只可細觀,不耐觀大略。
總觀大略就會看出拼拼湊湊的痕跡。
書畫的道理也是一樣。
名人的字畫,掛在大廳裡,隔了一丈多遠來看,不能看清楚哪裡是山,哪裡是水,哪裡是亭台樹木,可能連字的筆畫也看不清楚,而如果只看全幅的規模氣勢,就會令人十分讚許。
為什麼呢?因為氣魄過人,整體的章法好。
至於壘石成山,大半都沒有固定的規則,就像以文作文,是一段一段寫出來的。
名家也是這樣,何況平庸的工匠呢?那麼,要壘一座巨石大山,要如何做呢?難道一定要等唐宋八大家再生,把才高八斗的文士變成大力士,然後讓他們操斧造山嗎?或者把一座大山,分成幾十座小山,終年低頭琢磨,這樣來掩飾它的拙劣嗎?其實這並不難。
用一種以土代石的方法,既減少人工,又節省物力,而且還有天然起伏的巧妙。
就是把假山混在真山的中間,使人分辨不出,這是最妙的方法了。
要壘高大的山,如果全部用碎石,就如同百衲的僧衣,想找個沒縫的地方都難,這是它不耐看的原因。
把土混雜在中間,就可以絲毫看不出拼湊的痕跡了,這樣還便於種樹。
等到樹根盤曲穩固,可以跟石頭一樣堅固,而且樹大葉繁,渾然一色,分辨不出哪是土哪是石。
站在真山的旁邊,有誰能分辨出它是人工堆積而成的呢?用這種方法不要求石頭的多少,也不要求土和石各佔一半,土多就是土山帶石,石多就是石山帶土。
土和石這兩種東西,原本就是不可分離的,石山上沒有土,就會不長草木,成為不毛之山了。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