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史白話文
范曄傳
范曄字蔚宗,母親到廁所去產了他,額頭被磚碰傷,所以就以磚為小字。
出門過繼給了堂伯范弘之,後來世襲封爵為武興縣五等候。
少年時候一愛一學習,善於作文章,能寫隸書,通曉音律。
擔任秘書丞,遇到父親的喪事離職。
服喪期滿,擔任征南大將軍檀道濟的司馬,兼任新蔡太守。
後來做尚書吏部郎。
元嘉九年(432),彭城太妃去世,將要埋葬,發送的那天晚上,同僚和舊友都聚集在東府,范曄和司徒左西屬王深以及他的弟弟司徒祭酒王廣夜裡痛飲,打開北面的窗子聽唱輓歌作為娛樂。
彭城王劉義康大怒,把他降職為宣城太守。
他很不得志,便刪改眾家的《後漢書》為自己的一家之作,在寫到人物屈伸榮辱的地方,未嘗不深深地寄托著自己的心情。
調任長沙王劉義欣鎮軍長史。
他的哥哥范詗做宜都太守,嫡母隨著哥哥在任職的地方去世,送信告訴他說是得了病,范曄沒有及時前往。
等到出發,又攜帶著伎妾跟隨自己,被御史中丞劉損上表檢舉。
文帝一愛一他的才華,沒有治罪。
服喪期滿,逐步陞遷為左衛參軍、太子詹事。
范曄身高不到七尺,肥胖而黑,禿眉禿鬢角,善於彈琵琶,能作新曲。
皇上很想聽到,屢次委婉地流露這種意思,范曄假裝不懂,終於不肯彈。
皇上曾經在宴會上鼓勵他演奏,對范曄說:「我想唱歌,卿可以彈奏。」
范曄於是奉旨。
皇帝歌唱完畢,范曄也停止了琴弦。
起初,魯國的孔熙先非常博學,有縱橫家的才能和志向,文學、歷史、星相、算術,無不擅長,擔任員外散騎侍郎,不為當時的人們所瞭解,久久不能升調。
起初,孔熙先的父親孔默之做廣州刺史,因為貪贓被廷尉囚禁,大將軍彭城王劉義康為他擔保,所以免罪。
劉義康被貶斥,孔熙先秘密地下定決心加以報效,因為范曄心懷不滿,打算對他進行拉攏,卻沒有機會談話。
范曄的外甥謝綜很為范曄所賞識,孔熙先憑借嶺南的遺財,家中十分富足,於是就全身心地侍奉謝綜。
開始與謝綜的幾個兄弟一起賭一博,故意表現笨拙,把財物輸給他們,情意漸漸加深。
謝綜於是便引孔熙先讓他與范曄玩賭,孔熙先故意裝作不是敵手,前後輸給范曄財物很多。
范曄既得了他的財寶,又一愛一好他的文藝,於是與他結成了知心朋友。
孔熙先開始以一精一妙的話說動范曄,范曄不回答。
范曄平時有很多的室內和庭院議論,朝內朝外都很聞名,所以門第雖然高華,但是國家卻不與他們通婚,孔熙先以此刺激他說:「您如果說是朝廷相待寬厚,為什麼不與你們通婚,是因為門戶不合適嗎?別人把您當作豬狗來對待,而您卻為他們效命,不是太糊塗了嗎?」
范曄沉默不答話,他的意向卻堅定了。
當時范曄與沈演之都被皇上所重視厚待,常常是同時被接見,范曄如果先到,一定要等待沈演之,沈演之先到,則常常獨自被引見。
范曄又因此產生怨恨。
范曄多次做過劉義康府中的輔佐官員,平素受到的待遇非常豐厚,在加封為宣城王之後,彼此的一愛一好不合。
謝綜擔任劉義康的大將軍記室參軍,隨他去鎮守豫章。
謝綜回來,把劉義康的心意說給范曄,請求消除後來的矛盾,恢復以往的友好。
范曄既然有了叛逆的謀劃,很想試探一下朝廷的意向,於是對皇上說:「臣綜觀前代歷史上兩漢時期的狀況,諸藩王正在以妖言詛咒、幸災樂禍的時候,便以重大叛逆的大罪進行懲罰。
何況劉義康的一奸一邪之心、挑釁之跡已經十分顯明,遠近共知,卻至今沒有受到任何觸一動,臣的心裡暗自感到疑惑。
而且大禍根一直存在,必將釀成禍患。」
皇上不予採納。
孔熙先素來擅長天文,他說:「文帝必定會由於不正常的原因去世,應當是由於骨肉自相殘殺。
江州應當出現天子。」
認為劉義康便是。
謝綜的父親謝述也被劉義康所款待,謝綜的弟弟謝約又是劉義康女兒的丈夫,所以文帝讓謝綜隨從到南方去。
他既然被孔熙先所獎勵欣賞,也有加以酬報的心意。
廣州人周靈甫擁有家兵和部隊,孔熙先把六十萬錢給了他,讓他在廣州招兵,周靈甫一去不回。
大將軍府史仲承祖,是劉義康長期信賴的人,屢次帶著使命到京城去,也暗中結交了許多心腹,抱有異志。
他聽說孔熙先有誠心,便秘密地前來結交。
丹一陽一尹徐湛之平時被劉義康所喜一愛一,雖然是舅甥關係,而恩情超過子弟,仲承祖因此結識了徐湛之,把秘密計劃告訴了他。
仲承祖南下,把劉義康的想法告訴了蕭思話和范曄,說:「本來想和蕭家結婚,遺憾的是開始的心意結果沒有實現。
與范曄的感情本來不薄,中間失去了聯繫,完全是由旁人造成的。」
有一個法略道人先前曾經由劉義康所供養,粗略地受到欣賞和款待。
又有王國寺的法靜尼姑常常出入劉義康家中,都很感激舊日的恩情,準備加以救助,他們都與孔熙先往來。
又讓法略停止了道人活動。
法略本來姓孫,改名叫景玄,讓他擔任臧質的寧遠參軍。
孔熙先善於治病兼能診脈,法靜尼姑的妹夫許耀在宮中擔任領隊,保衛殿省,他曾經得了病,通過法靜尼姑找孔熙先請求治療,得以減輕,於是有了交往。
孔熙先認為許耀有膽略和才幹,便把叛逆的計謀告訴了他,許耀答應做內應。
豫章人胡藩的兒子胡遵世和法靜很要好,也互相有著親密的往來。
法靜尼姑去南方,孔熙先派遣婢女采藻隨他前往,交給她書信,解說圖讖。
法靜回來,劉義康贈給孔熙先銅匕、銅鑷、袍緞、棋盒等物品。
孔熙先怕事情洩露,用毒酒把采藻殺死。
徐湛之又對范曄等人說:「臧質參與了異常活動,他和蕭思話交情親密,二人都受到大將軍的厚待,必定沒有異心,不怕兵力不足,只是不要失去時機。」
於是詳備地加以安排:徐湛之為撫軍將軍、揚州刺史,范曄為中軍將軍、南徐州刺史,孔熙先為左軍將軍。
其餘的人都有安置。
凡是平時關係不好和不依附劉義康的,又有另外的登記,都列入死者名單。
孔熙先讓他的弟弟孔休先預先寫好檄文,說是賊臣趙伯符發兵侵犯外出的皇上,災禍流及太子宰相,於是擁戴劉義康。
又認為既然是大事,應該等待劉義康的意旨,於是便寫好了劉義康給徐湛之的信,向同一黨一們宣告。
元嘉二十二年(445)九月,征北將軍衡一陽一王劉義季、右將軍南平王劉鑠出京赴任,皇上在武帳岡祭祀路神。
范曄等人預定在這一天作亂,許耀侍衛皇上,按著刀一柄一盯著范曄,范曄不敢對視,不一會座席解散,發生了差錯不能引發。
十一月,徐湛之上表報告情況,於是完全交出了檄文、委任計劃和同一黨一人名手稿。
詔令拘捕謝綜等人,並且都已服罪,只有范曄拒不自首。
皇上頻頻派人窮追細問,便說:「是孔熙先胡亂拉扯臣的名字。」
孔熙先聽說范曄不認帳,笑著對殿中將軍沈邵之說:「其中的一切部署、符檄書信,都是范曄所寫或改定,為什麼還要這樣抵賴?」
皇上把范曄的墨跡拿出來看,范曄才服罪了。
第二天把范曄送交給廷尉,關入獄中,然後才知道是由於徐湛之所告發。
孔熙先昂首遠望,吐露真情,辭氣不屈,皇上很驚異他的才華,讓人對他說:「以卿的才華而困頓於集書省,理應有異志,這是我對不起卿!」孔熙先在獄中上書道謝,並且陳說天文占候,告誡皇上有骨肉相殘之禍,其言詞十分深切。
范曄後來與謝綜等人正好關在隔壁,范曄遙問謝綜說:「你懷疑是誰告發的?」
謝綜說:「不知道。」
范曄便稱徐湛之的小名說:「就是徐僮。」
他在獄中寫詩道:「禍福本無兆,一性一命歸有極,必至定前期,誰能延一息。
在生已可知,來緣..無識,好醜共一丘,何足異枉直。
豈論東陵上,寧辨首山側,雖無嵇生琴,庶同夏侯色。
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復即。」
皇上有白一團一扇極好,送給范曄讓他寫出詩賦美句。
范曄接了旨令拿來筆寫道:「去白日之照照,襲長夜之悠悠。」
皇上撫一摸觀覽,神情淒涼。
范曄本來以為入獄便死,而皇上窮追案情,於是便經過了兩旬,范曄又有了生存的希望。
獄吏於是調一戲他說:「外面傳說詹事可能要長期囚禁。」
范曄聽說後十分驚喜。
謝綜、孔熙先笑他說:「詹事曾經共同討論事情,無不捋袖瞪眼,後來在西池的射堂上,躍馬回望,自以為是一世的英雄,而現在擾攘紛紜,卻是這樣怕死。
假設現在賜給他一性一命,臣子謀害君主,有什麼臉面可以生存?」
范曄對衛軍中的獄將說:「可惜呀,埋沒了這樣一個人!」獄將說:「不忠的人,又有什麼可惜?」
范曄說:「大將的話說得對。」
等將要去到刑場,范曄走在最前面,在監獄門口他回頭望謝綜說:「行刑的順序會按照地位嗎?」
謝綜說:「賊帥應當在先。」
在路上又說又笑,絲毫不覺得慚愧和恥辱。
到了刑場問謝綜說:「時候快到了嗎?」
謝綜說:「看樣子不會太久了。」
范曄吃罷東西,又苦勸謝綜,謝綜說:「現在特異病情危重,何必還要勉強吃飯?」
范曄家裡的人也都到了刑場,監刑的官吏問道:「還要相見嗎?」
范曄問謝綜說:「家裡的人已經來了,幸好得以相見,還不暫且告別一下?」
謝綜說:「告別與不告別,又有什麼意義,來了一定是痛哭流涕,正足以讓人心亂。」
范曄說:「痛哭流涕有什麼關係,剛才看到路邊的親戚舊友對我觀望,我心裡所以希望相見。」
於是叫到了跟前。
范曄的妻子先撫一摸一著他的兒子,回頭罵范曄說:「您不為百歲老母,不感謝天子的恩情,自身死去固然不足可惜,為什麼要害死無辜的子孫?」
范曄乾笑,只是說罪過極大而已。
范曄的生母對著他哭道:「皇上對你無限關懷,你竟然不能感恩,又不掛念我年老,今日還有什麼辦法?」
於是用手去打范曄的脖頸和臉頰。
范曄的妻子說:「罪人,婆母不要想他念他。」
妹妹和一妓一妾前來告別,范曄於是悲泣流淚。
謝綜說:「舅舅遠不如夏侯的神色。」
范曄收住眼淚不再哭泣。
謝綜的母親因為兒子自陷於逆亂,獨不出來相見。
范曄對謝綜說:「老人家現在不來,勝過其他人許多。」
范曄逐漸變醉,他的兒子范藹也醉了,抓起地上的土和果皮投擲范曄,呼為別駕幾十聲,范曄問他說:「你生我的氣了嗎?」
范藹說:「今天為什麼還要再生氣?只是父子同死,不能不悲傷罷了。」
范曄常把死說成滅,想建立無鬼論,到現在給徐湛之寫信說「讓我們到地下再去爭論」。
他就是這樣的荒謬悖亂。
他又告訴別人:「請轉告何僕射,天下絕沒有佛和鬼,如果有靈的話,自然當會相報答。」
朝廷抄了范曄的家,樂器服裝玩物都很珍貴華美,一妓一妾也都裝飾艷麗。
而他母親住址簡陋,只有兩間廚房盛著柴禾。
弟子冬天沒有被子,叔父只穿著單布衣服。
范曄和他的同一黨一都被處死,范曄當時年齡四十八歲。
謝綜的弟弟謝緯流放廣州。
范藹的兒子范魯連,是吳興昭公主的外孫,請求保全他的生命,也判為流放遠方。
孝武帝即位,才返回來。
范曄一性一情一精一細,有思考能力,接觸的東西大多能夠通達。
衣裳器物,無不超過或不夠規格,世上的人都倣傚他。
他撰寫了一部《和香方》,在序言中說:「麝香本來多有忌諱,過量必定有害。
沈實容易調和,用足一斤也無損傷。
零藿虛燥,詹唐黏一濕。
甘松、蘇合、安息、郁金、奈多、和羅之類,都在外國極受珍視,在中國沒有出產。
又棗膏昏鈍,甲煎淺俗,不僅無助於減輕烈一性一疾病,還會更增加這種病情。」
他所說的都用來比喻朝中的官員:麝香本來多有忌諱,比喻庾仲文;零藿虛燥,比喻何尚之;詹唐黏一濕,比喻沈演之;棗膏昏鈍,比喻羊玄保;甲煎淺俗,比喻徐湛之;甘松蘇合,比喻慧林道人;沈實易和,則用以自比。
范曄在獄中給眾子侄寫信以自敘生平,其中大略說:
「我少年的時候懶於求學問,年齡三十歲左右,才有了追求。
自從那時以來,轉為心中融化,到了通達的地方,都是自己從胸中獲得。
人們常說情志所托,所以應當以意為主,以文傳意。
以意為主,則他的主旨必定顯現;以文傳意,則他的詞句不會流蕩。
然後再提升它的芬芳氣息,調配它的金石聲音。
觀察古今的文人一大多數對這一點並不完全瞭然,少年當中謝莊最有這種才分,則因為手筆比較平易,在文字上不拘音韻的緣故。
我的思路沒有固定的方向,只是多有官家語言,缺少事情以外的幽遠情致,以此為遺憾,也是由於沒有存心追求文名的緣故。
「我本來沒有閱讀史書,正是因為總覺得它不可理解。
自從撰寫《後漢書》以後,轉而得到了脈絡。
詳細觀察古今著述以及評論,幾乎很少有合意的。
班氏最有高名,既然沒有感情豐滿的例子,就只有志向可以推尊。
廣博豐富不可以趕上它,但是整理未必有愧。
我在傳論中都融匯有一精一深的旨意,到了《循吏》以下和《六夷》各篇的序、論,筆勢縱放,實在是天下的奇作。
其中寫得深切的,往往不亞於《過秦篇》。
曾經一齊比方為班氏的作品,不只是無愧於它們。
我很想把各代的史志都做一遍,《前漢書》中所具有的都讓它具備,雖然事情不必記得太多,卻能使人看到文章就能全部瞭解。
又打算就著事實在每卷內發表議論,用以揭示每一朝代的得失,這個想法也沒有能夠實現。
論贊自然是我的文章中傑出思考的所在之處,幾乎沒有一個字是虛設的,奇異變化無窮,融合了不同的文體,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如何稱呼它。
這部書問世以後,自然應該有知音者對它表示欣賞。
紀傳文章照例只是記錄一下大概情況,而其中的細緻意思還有很多。
自古以來文章體式宏大而思慮一精一微的,還沒有見過能像這樣的。
恐怕世上的人不能領會,大多是貴古賤今,所以便任情狂言了。
「我對於音樂,聆聽的功力不如自彈,只是我所一精一通的不是雅聲,是令人遺憾的,然而到了一個隔絕的地方,又有什麼不同呢?其中的樂趣,是無法說盡的。
弦外之意,空響之音,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也曾經把它教給別人,士人平民中沒有一毫與它相似的,這一技術將永遠不傳了。
我的書法雖然小小有些意思,但筆勢不快,其餘的最終都沒有什麼成就,常常慚愧自己虛有名聲。」
范曄的自序都是實在的,所以把它保存下來。
范藹幼年就很整潔,衣服上一年到頭也不曾有污點,死的時候年齡二十歲。
范曄少年的時候,他的哥哥范晏常常說:「這個孩子貪利,終究會破壞門戶。」
果然像他所說的那樣。
起初,何尚之掌管選拔官員,自稱天下沒有被遺漏的人才,等孔熙先被捕,文帝質問何尚之說:「讓孔熙先三十歲還做散騎侍郎,怎麼會不做賊?」
孔熙先死後,又對何尚之說:「孔熙先有美好的才華,也可以稱得上是世族大家,卻在仕途中沉一淪不顯,這難道不是主管官員的失誤嗎?」
何尚之說:「臣過去曾經勉強在選曹負責,確實沒有能夠很好地貶斥庸才、任用賢能,然而君子具有智能,就像鳳凰具有文采,等待時機而舒展羽翼,哪用憂慮不高飛雲霞之上。
而像孔熙先這樣的人一定要隱藏自己的文采,自棄於污泥,就終於不值得討論了。」
皇上說:「從前有優秀的才能而遇不上知己,哪能不給後人留下遺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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