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廣記
卷第四百九十一 雜傳記八
謝小娥傳 楊娼傳 非煙傳
謝小娥傳 (李公佐撰)
小娥姓謝氏,豫章人,估客女也。
生八歲喪母,嫁歷一陽一俠士段居貞。
居貞負氣重義,一交一 游豪俊。
小娥父畜巨產,隱名商賈間,常與段婿同舟貨,往來江湖。
時小娥年十四,始及笄,父與夫俱為盜所殺,盡掠金帛。
段之弟兄,謝之生侄,與僮僕輩數十悉沉於一江一 。
小娥亦傷胸折足,漂流水中,為他船所獲。
經夕而活。
因流轉乞食至上元縣,依妙果寺尼淨悟之室。
初父之死也,小娥夢父謂曰:「殺我者,車中猴,門東草。」
又數日,復夢其夫謂曰:「殺我者,禾中走,一日夫。」
小娥不自解悟,常書此語,廣求智者辨之,歷年不能得。
至元和八年春,余罷一江一 西從事,扁舟東下,淹泊建業。
登瓦官寺閣,有僧齊物者,重賢好學,與余善,因告余曰:「有孀婦名小娥者,每來寺中,示我十二字謎語,某不能辨。」
余遂請齊公書於紙,乃憑檻書空,凝思默慮,坐客未倦,了悟其文。
令寺童疾召小娥前至,詢訪其由。
小娥嗚咽良久,乃曰:「我父及夫,皆為賊所殺。
邇後嘗夢父告曰:「殺我者車中猴,門東草。
』又夢夫告曰:『殺我者,禾中走,一日夫。
』歲久無人悟之。」
余曰:「若然者,吾審詳矣,殺汝父是申蘭,殺汝夫是申春。
且「車中猴」,「車」字,去上下各一畫,是「申」字,又申屬猴,故曰「車中猴」;「草」下有「門」,「門」中有「東」,乃「蘭」字也;又「禾中走」,是穿田過,亦是「申」字也。
「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畫,下有日,是「春」字也。
殺汝父是申蘭,殺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
小娥慟哭再拜,書「申蘭、申春」四字於衣中,誓將訪殺二賊,以復其冤。
娥因問余姓氏官族,垂涕而去。
爾後小娥便為男子服,傭保於江湖間,歲余,至潯一陽一郡,見竹戶上有紙牓子,雲召傭者。
小娥乃應召詣門,問其主,乃申蘭也。
蘭引歸,娥心憤貌順,在蘭左右,甚見親愛。
金帛出入之數,無不委娥。
已二歲余,竟不知娥之女人也。
先是謝氏之金寶錦繡,衣物器具,悉掠在蘭家。
小娥每執舊物,未嘗不暗泣移時。
蘭與春,宗昆弟也,時春一家住大一江一 北獨樹浦,與蘭往來密洽。
蘭與春同去經月,多獲財帛而歸。
每留娥與蘭妻(「妻」原作「宴」,據許本改。
)蘭(陳校本「蘭」作「染」。
)氏同守家室,酒肉衣服,給娥甚豐。
或一日,春攜文鯉兼酒詣蘭,娥私歎曰:「李君一精一悟玄鑒,皆符夢言,此乃天啟其心,志將就矣。」
是夕,蘭與春會,群賊畢至,酣飲。
暨諸凶既去,春沉醉,臥於內室,蘭亦露寢於庭。
小娥潛鎖春於內,抽佩刀,先斷蘭首,呼號鄰人並至。
春擒於內,蘭死於外,獲贓收貨,數至千萬。
初,蘭、春有一黨一 數十,暗記其名,悉擒就戮。
時潯一陽一太守張公,善娥節(「娥節」二字原空缺,據陳校本補。
)行,為具其事上(「為具其事上」五字原空缺,據黃本補。
)旌表,乃得免死。
時元和十二年夏歲也。
復父夫之仇畢,歸本裡,見親屬。
裡中豪族爭求聘,娥誓心不嫁,遂剪髮披褐,訪道於牛頭山,師事大士尼蔣(「蔣」原作「將」,據陳校本改。
)律師。
娥志堅行苦,霜春雨薪,不倦筋力。
十三年四月,始受具戒於泗州開元寺,竟以小娥為法號,不忘本也。
其年夏月,余始歸長安,途經泗濱,過善義寺,謁大德尼令操。
見新戒(「見新戒」原作「戒新見」,據陳校本改。
)者數十,淨發鮮帔,威儀雍容,列侍師之左右。
中有一尼問師曰:「此官豈非洪州李判官二十三郎者乎?」
師曰:「然」。
曰:「使我獲報家仇,得雪冤恥,是判官恩德也」。
顧余悲泣。
余不之識,詢訪其由。
娥對曰:「某名小娥,頃乞食孀婦也。
判官時為辨申蘭、申春二賊名字,豈不憶念乎?」
余曰:「初不相記,今即悟也。」
娥因泣。
具寫記申蘭、申春,復父夫之仇,志願粗(「粗」原作「相」,據陳校本改。
)畢,經營終始艱苦之狀。
小娥又謂余曰:「報判官恩,當有日矣,豈徒然哉。」
嗟乎!余能辨二盜之姓名,小娥又能竟復父夫之仇冤,神道不昧,昭然可知。
小娥厚貌深辭,聰敏端特,煉指跛足,誓求真如。
爰自入道,衣無絮帛,齋無鹽酪;非律儀禪理,口無所言。
後數日,告我歸牛頭山。
扁舟泛淮,雲遊南國,不復再遇。
君子曰:誓志不捨,復父夫之仇,節也;傭保雜處,不知女人,貞也。
女子之行,唯貞與節,能終始全之而已,如小娥,足以儆天下逆道亂常之心,足以觀天下貞夫孝婦之節。
余備詳前事,發明隱文,暗與冥會,符於人心。
知善不錄,非《春秋》之義也,故作傳以旌美之。
小娥姓謝,豫章人,是商人的女兒,長到八歲時母親去世,許配給了歷一陽一的俠義之士段居貞。
居貞剛強好勝,講究義氣,喜歡結一交一 豪傑。
小娥的父親積蓄了巨額的財產,隱姓埋名於商人當中;常跟女婿同舟販貨,往來於江湖之上。
當時小娥年齡才十四,剛到成年。
父親和丈夫就都被強盜殺死,金錢財物全被搶走。
段居貞的弟兄、謝家的外甥和侄子、還有僕人們數十口都被沉入一江一 中。
小娥的胸和腳也受了重傷,漂浮在水中,被別的小船救了上來,過了一夜 才甦醒過來。
沒辦法小娥只好流浪乞討,到了上元縣,暫住在妙果寺的尼姑淨悟的房子裡。
當初父親剛死時,小娥夢見父親對自己說:「殺我的人是:『車中猴,門東草』。」
又過了幾天,又夢見她的丈夫對自己說:「殺我的人是:『禾中走,一日夫』。」
小娥自己解釋不了這些話的含義,就常把這些話寫給別人看,廣泛地懇求那些有智慧的人解釋它,但經過一年也沒有人能解釋。
到了元和八年春天,我被罷免了一江一 西從事的官職,乘著小船東下,來到建業城停船逗留。
我登上了瓦官寺的殿閣,有一個和尚叫齊物,他重視賢人喜歡學習 ,和我很友好。
有一天他告訴我說:「有個寡一婦 名叫謝小娥,每次來到寺裡,都讓我看十二個字的謎語,但我解釋不了。」
我於是請齊物把謎語寫到紙上,就靠著欄干用手在空中比劃著寫字,集中精神默默的思考,坐位上的遊客還沒覺得疲倦,我就明白了那字謎的意思。
就叫寺裡的小童快去把小娥叫來,來後我就向她詢問事情的原由。
小娥嗚嗚咽咽地哭了好久才說:「我父親和丈夫,都被賊人殺了,不久後曾經夢見父親告訴我:『殺我的人是「車中猴,門東草」;又夢見丈夫告訴我:『殺我的人是「禾中走,一日夫。」
但多年也沒人明白這些話的意思。」
我說:「如果是這樣,我就很清楚這話的意思了。
殺你父親的是申蘭。
殺你丈夫的是申春。
且說『車中猴』,車字去上下各一畫,是『申』字(指繁體「車」字),申又屬猴,所以說『車中猴』。
『草』下有『門』,『門』中有『東』,是「蘭」字。
(指繁體『蘭』)又『禾中走』是穿『田』過,也是『申』字啊。
『一日夫』呢,『夫』上再有一畫,下有『日』,是『春』字啊。
殺你父親的是申蘭,殺你丈夫的是申春,足以證明了。」
小娥非常悲痛地哭著拜了兩拜,把「申蘭」、「申春」四個字寫在衣服裡,發誓要尋找,殺死兩個賊人,來報自己的冤仇。
小娥便問了我的姓和家世,流著眼淚走了。
從這以後小娥便換裝穿上了男人的衣服,在江湖上給人當傭工。
一年多後,來到了潯一陽一郡,看見竹門上有張紙招帖,上面說招收傭工。
小娥於是應招到了那家。
問那家的主人,竟是申蘭!申蘭領回去。
小娥心中雖然憤怒,外表卻裝得很恭順。
在申蘭身邊,小娥很受愛護、信任,錢財的收入支出的數目,全都一交一 給小娥掌握。
這樣過了兩年多,申蘭竟不知道小娥是個女子!謝家從前金寶錦繡、衣物器具,全被搶到了申蘭家。
小娥每當拿起那些舊物時,都要暗暗哭泣好久。
申蘭和申春是堂兄弟,當時申春家住在長一江一 北面的獨樹浦,跟申蘭來往密切、融洽。
蘭與春一起出去一個月,就能弄到很多錢財回來。
常常把小娥留下跟申蘭的妻子蘭氏一同守護家庭,好酒好肉好衣服經常給小娥。
有一天,申春帶著鯉魚和酒來到申蘭家。
小娥私下裡自己歎息說:「李君一精一確的分析和神妙判斷,都符合夢中的話,這是上天啟發了他的思想,我的心願將要實現了。」
那天晚上,申蘭與申春聚會,群賊全來了,喝酒喝得很盡興。
等到那些兇手都走了以後,申春大醉,躺在裡屋;申蘭也醉臥在院子裡。
小娥暗暗地把申春鎖在了黑屋,抽出佩帶的刀,砍下了申蘭的頭,然後呼喊哭叫把鄰人都引來。
申春在裡屋被擒,申蘭死在屋外。
起獲贓物贓款,數量達到千萬。
當初,申蘭、申春有同夥數十人,小娥都暗暗記下了他們的姓名,這時候就把他們全都抓來殺掉了,當時潯一陽一太守張公,很讚賞小娥的節操行為,就為她向上陳述了她的事跡,進行了表彰,於是小娥才未被處死。
當時是元和十二年夏天。
小娥報了父親和丈夫的仇後,回到了故鄉,拜見親屬。
故鄉中的豪門爭相求婚,但小娥在心中發誓絕不再嫁。
於是小娥剪去了頭髮,穿上了粗布衣服,到牛頭山尋找有學問的僧人去了。
她找到了很有學問,又嚴守戒律的老尼姑蔣律師,便拜她為師。
小娥志向堅定,言行謹慎又肯吃苦,在風霜中舂米,在雨露中打柴,身體也不感疲倦。
元和十三年四月,才在泗州的開元寺接受了「具足戒」,竟以「小娥」為法號,這是表示不忘本的意思。
那年夏天,我回長安,途中經過泗水濱,拜訪善義寺,去謁見大德尼姑令操。
去後看到新受戒的數十人,都剃淨了頭髮戴著新的披肩,舉止嚴肅而有法度,排列侍奉在師傅左右。
隊列中忽然有一位尼姑問老師:「這位官員豈不是洪州李判官二十三郎嗎?」
老師說:「對。」
又說:「使我報了家仇,洗雪了冤仇恥辱,多虧了這位判官的恩德啊!」她看著我悲傷的哭泣,我卻不認識她,就詢問她這樣說的原由。
小娥回答說:「我的名字叫小娥,就是從前討飯的那個寡一婦 。
判官當時為我分析出了申蘭、申春二賊的名字,難道沒有回憶起來嗎?」
我說:「開頭不記得了,現在就想起來了。」
小娥哭了起來,然後便詳細地寫了記下申蘭、申春名字、報了父親和丈夫的冤仇、志向基本實現的經歷和所受的艱苦種種情況。
小娥又對我說:「報答判官的恩情,會有機會的。
怎能空口說白話呢?」
唉,我能分析出兩個強盜的姓名,小娥又能終於報了父親和丈夫的冤仇,神明之道不會不顯示出來,從這件事就看得很清楚了。
小娥容貌忠厚,說出話來卻很深刻,聰明正直,才能特出,燒自己手指,弄瘸自己的腿侍奉佛,決心追求永恆不變的真理。
於是自從進入佛門,不穿絮帛的衣服,不吃有鹽酪的齋飯,除了佛教戒律和思維靜慮的修行之道,嘴裡不說別的。
此後過了幾天,小娥告訴我回牛頭山,她要乘著小船飄浮在淮水上,到南方四處遊覽,我們不會再相遇了。
君子說:「立下志向決不放棄,終報父、夫之仇,這是氣節;做傭工僕役與男人雜處,而沒暴露出自己女人的身份,這是貞節。
女子的行為,唯有貞和節能自始至終保全就可以了。
像小娥,足可以警醒天下的背叛道德、違反倫常的行為,足可以看到正直的男人、孝順的婦人的節操。
我詳細地瞭解上面提到的事,釋明啞謎,暗中與鬼神托夢時所說的話符合,也符合人心。
知道好事不記下來,不合《春秋》一書的旨意,所以我作了這篇傳來表彰讚美這件事。
楊娼傳 (房千里撰)
楊娼者,長安裡中之殊色也。
態度甚都,復以冶容自喜。
王公鉅人享客,競邀致席上,雖不飲者,必為之引滿盡歡。
長安諸兒一造其室,殆至亡生破產而不悔。
由是娼之名冠諸籍中,大售於時矣。
嶺南帥甲,貴遊子也。
妻本戚里女,遇帥甚悍。
先約,設有異志者,當取死白刃下。
帥幼貴,喜一婬一,內苦其妻,莫之措意。
乃一陰一出重賂,削去娼之籍,而挈之南海,館之他捨。
公餘而同,夕隱而歸。
娼有慧姓,事帥尤謹。
平居以女職自守,非其理,不妄發。
復厚帥之左右,鹹能得其歡心。
故帥益嬖之。
會間歲,帥得病,且不起。
思一見娼,而憚其妻。
帥素與監軍使厚,密遣導意,使為方略。
監軍乃紿其妻曰:「將軍病甚,思得善奉侍煎調者視之,瘳當速矣。
某有善婢,久給事貴室,動得人意。
請夫人聽以婢安將軍四體,如何?」
妻曰:「中貴人信人也,果然。
於吾無苦耳,可促召婢來。」
監軍即命娼冒為婢以見帥,計未行而事洩,帥之妻乃擁健婢數十,列白挺,熾膏鑊於廷而伺之矣。
須其至,當投之沸鬲。
帥聞而大恐,促命止娼之至。
且曰:「此自我意,幾累於渠。
今幸吾之未死也,必使脫其虎喙,不然,且無及矣。」
乃大遺其奇寶,命家僮傍輕舠。
衛娼北歸,自是帥之憤益深,不逾旬而物故。
娼之行適及洪矣,問至,娼乃盡返帥之賂,設位而哭曰:「將軍由妾而死,將軍且死,妾安用生為?妾豈孤將軍者耶?」
即撤奠而死之。
夫娼以色事人者也,非其利則不合矣。
而楊能報帥以死,義也;卻帥之賂,廉也。
雖為娼,差足多乎!
楊娼是長安里巷妓一院中特別漂亮的女子,風度很優美,又能把自己打扮得很妖艷而自己感到高興。
王公大人宴請客人時,競相邀請她到席上。
即使不會喝酒的人,也會因為她的陪勸而滿飲盡興。
長安的那些年輕人一到她家,幾乎到了失去性命、傾家蕩產也毫不後悔的地步。
由此楊娼的名聲在長安城在冊的妓女中首屈一指,紅極一時。
嶺南有位帶兵的主將某某,是沒有官職的貴族的兒子。
他妻子本是皇帝外戚的女兒,對待主將很凶狠,率先就約定,假如對她有外心,就用刀殺死他。
主將幼年嬌貴、好色,但在京中苦於妻子的凶悍,沒辦法實現自己的心願。
於是暗地裡用了很多財物,銷去了楊娼的妓女身份,然後帶著她到了南海,把她安排在另外房子裡住。
公事之餘就去跟她同住,晚上就偷偷回去。
楊娼性情聰明伶俐,事奉主將格外謹慎小心。
平日堅守婦女的職責,不合情理的,不亂說;又厚待主將身邊的侍從,都能使他們人人滿意,所以主將越來越一寵一 愛她。
聚會隔了一年,主將得了病,似乎是好不了啦,就想見一見楊娼,但又害怕他的老婆。
主將一向跟監軍使一交一 情很深,就秘密地派人去轉達自己的心意,讓他給想個辦法。
監軍於是騙主將的妻子說:「將軍病得很厲害,想找一個擅長侍候煎藥調藥的人來侍候他,這樣病會好得快些。
我有一個好的婢女,長期侍候貴族人家,行動很善解人意,請夫人選用這個婢女,以便伺候好將軍,怎麼樣?」
主將妻子說:「中貴人是誠實的人,果真這樣的話,對我沒有什麼害處,可以趕快把那個婢女召來。」
監軍就讓楊娼扮作婢婦來會見主將。
不料,計劃剛一實施卻被洩露出去。
於是主將的妻子就帶著健壯的婢女幾十人,擺出了一排白木棍,在主將辦公處把油鍋燒得滾燙,等待著楊娼,打算等她來了,就把她扔到沸騰的油鍋裡。
主將聽到後非常驚恐,急忙叫人阻止楊娼前來,並且說:「這是我的想法,幾乎連累了她!現在幸虧我還沒死,一定要使她脫離虎口,不然,就來不及了。」
於是派人給楊娼送去很多奇珍異寶,叫家中年輕僕人駕著輕快的刀形小船,護衛著楊娼回北方去。
從此主將的煩悶更加厲害,沒過十天就去世了。
楊娼北行恰好到了洪州,主將去世的消息傳來後,楊娼就全部返回主將贈送的財物,設了靈位,哭著說:「將軍因我而死。
將軍尚且死了,我還活著幹什麼呢?我怎麼會是辜負將軍的人呢?」
就撤掉祭奠為將軍而死。
娼妓是以美色侍候人的,對她們無利的事就不會跟人一心,可是楊娼卻能以死報答主將,這是義;退回主將的財物,這是廉。
雖是娼妓,她也還是值得讚美的。
非煙傳 (皇甫枚撰)
臨淮武公業,鹹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參軍。
愛妾曰非煙,姓步氏,容止纖麗,若不勝綺羅;善秦聲,好文筆,尤工擊甌,其韻與絲竹合。
公業甚嬖之。
其比鄰天水趙氏第也,亦衣纓之族,不能斥言。
其子曰象,秀端有文,才弱冠矣,時方居喪禮。
忽一日,於南垣隙中,窺見非煙,神氣俱喪,廢食忘寐。
乃厚賂公業之閽,以情告之。
閽有難色,復為厚利所動,乃令其妻伺非煙間處,具以象意言焉。
非煙聞之,但含笑凝睇而不答。
門媼盡以語象,像發狂心蕩,不知所持,乃取薛濤箋,題絕句曰:「一睹傾城貌,塵心只自猜。
不隨蕭史去,擬學阿蘭來。」
以所題密緘之,祈門媼達非煙。
煙讀畢,吁嗟良久,謂媼曰:「我亦曾窺見趙郎,大好才貌。
此生薄福,不得當之。」
蓋鄙武生粗悍,非良配耳。
乃復酬篇,寫於金鳳箋曰:「綠慘雙娥不自持,只緣幽恨在新詩。
郎心應似琴心怨,脈脈春情更擬誰?」
封付門媼,令遺像。
象啟緘,吟諷數四,拊掌喜曰:「吾事諧矣。」
又以剡溪玉葉紙,賦詩以謝曰:「珍重佳人贈好音,彩箋芳翰兩情深。
薄於蟬翼難供恨,密似蠅頭未寫心。
疑是落花迷碧洞,只思輕雨灑幽襟。
百回消息千回夢,裁作長謠寄綠琴。」
詩去旬日,門媼不復來,像憂恐事洩,或非煙追悔。
春夕,於前庭獨坐,賦詩曰:「綠暗紅藏起暝煙,獨將幽恨小庭前。
沉沉良夜與誰語,星隔銀河月半天。」
明日,晨起吟際,而門媼來傳非煙語曰:「勿訝旬日無信,蓋以微有不安。」
因授象以連蟬錦香囊,並碧苔箋詩曰:「無力嚴妝倚繡櫳,暗題蟬錦思難窮。
近來嬴得傷春病,柳弱花欹怯曉風。」
象結錦囊於懷,細讀小簡,又恐煙幽思增疾,乃剪烏絲闌為回簡曰:「春日遲遲,人心悄悄,自因窺覯,長役夢魂。
雖羽駕塵襟,難於會合;而丹誠皎日,誓以周旋。
況又聞乘春多感,芳履違和。
耗冰雪之妍姿,郁蕙蘭之佳氣,憂抑之極,恨不翻飛;企望寬情,無至憔悴。
莫孤短韻,寧爽後期;恍惚寸心,書豈能盡?兼持菲什,仰繼華稨。
詩曰:見說傷情為見春,想封蟬錦綠蛾顰。
叩頭為報煙卿道。
第一風一流 最損人。」
門媼既得回簡,逕繼詣煙閣中。
武生為府掾屬,公務繁夥,或數夜一直,或竟日不歸。
是時適值生入府曹,煙拆書,得以款曲尋繹,既而長太息曰:「丈夫之志,女子之心,情契魂一交一 ,視遠如近也。」
於是闔戶垂幌,為書曰:「下妾不幸,垂髫而孤。
中間為媒妁所欺,遂匹合於瑣類。
每至清風朗月,移玉柱(「柱」原作「桂」,據陳校本改。
)以增懷;秋帳冬釭,泛金徽而寄恨。
豈期公子,忽貽好音,發華緘而思飛,諷麗句而目斷。
所恨洛川波隔,賈午牆高,聯雲不及於秦台,薦夢尚遙於楚岫。
猶望天從素懇,神假微機,一拜清光,九殞無恨。
兼題短什,用寄幽懷。
詩曰:「畫簷春燕須同宿,洛浦雙鴛肯獨飛。
長恨桃源諸女伴,等閒花裡送郎歸。」
封訖,召門嫗,令達於象。
象覽書及詩,以煙意稍切,喜不自持,但靜室焚香,虔禱以俟息。
一日將夕,門嫗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趙郎願見神仙否?」
象驚,連問之。
傳煙語曰:「今夜功曹直府,可謂良時。
妾家後庭,郎君之前垣也。
若不逾惠好,專望來儀。
方寸萬重,悉俟晤語。」
既曛黑,像乃躋梯而登,煙已令重榻於下。
既下,見煙靚妝盛服,立於花下。
拜訖,俱以喜極不能言,乃相攜自後門入堂中。
遂背釭解幌,盡繾綣之意焉。
及曉鍾初動,復送象於垣下。
煙執象泣曰:「今日相遇,乃前生因緣耳,勿謂妾無玉潔松貞之志,放蕩如斯。
直以郎之風調,不能自顧,願深鑒之。」
象曰:「挹希世之貌,見出人之心,已誓幽庸,永奉歡狎。」
言訖,像逾垣而歸。
明日,托門媼贈煙詩曰:「十洞三清雖路阻,有心還得傍瑤台。
瑞香風引思深夜,知是蕊宮仙馭來。」
煙覽詩微笑,因復贈象詩曰:「相思只怕不相識,相見還愁卻別君。
願得化為松下鶴,一雙飛去入行雲。」
封付門媼,仍令語象曰:「賴妾有小小篇詠,不然,君作幾許大才面目。」
茲不盈旬,常得一期於後庭。
展微密之思,罄宿昔之心,以為鬼神不知,天人相助。
或景物寓目,歌詠寄情,來住頻繁,不能悉載。
如是者週歲。
無何,煙數以細過撻其女一奴一,一奴一陰一銜之,乘間盡以告公業。
公業曰:「汝慎言,我當伺察之。」
後至直日,乃偽陳狀請假。
迨夕,如常入直,遂潛於裡門。
街鼓既作,匍伏而歸。
循牆至後庭,見煙方倚戶微吟,像則據垣斜睇。
公業不勝其忿,挺前欲擒,像覺跳去,業搏之,得其半襦。
乃入室,呼煙詰之。
煙色動聲戰,而不以實告。
公業愈怒,縛之大柱,鞭楚血流。
但云:「生得相親,死亦何恨!」深夜,公業怠而假寐。
煙呼其所愛女僕曰:「與我一杯水。」
水至,飲盡而絕。
公業起,將復笞之,已死矣。
乃解縛舉置閣中,連呼之,聲言煙暴疾致殞。
後數日,窆於北邙,而里巷間皆知其強死矣。
象因變服易名,遠竄一江一 浙間。
洛一陽一才士有崔李二生,常與武掾游處,崔賦詩末句云:「恰似傳花人飲散,空床 拋下最繁枝。」
其夕,夢煙謝曰:「妾貌雖不迨桃李,而零落過之。
捧君佳什,愧仰無已。」
李生詩末句云:「艷魄香魂如有在,還應羞見墜樓人。」
其夕,夢煙戟(「戟」原作「戰」,據明抄本改。
)手而言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矜片言苦相詆斥?當屈君於地下面證之。」
數日,李生卒,時人異焉。
臨淮的武公業,在鹹通年間,任河南府功曹參軍。
他所一寵一 愛的妾名叫非煙,姓步。
容貌、舉止柔弱艷麗,彷彿承受不了綺羅的衣服似的。
她擅長秦地的音樂,喜歡寫文章,在敲擊名為甌的樂器方面尤其有功夫,其韻律能跟絃樂、管樂配合得很好。
公業很一寵一 愛她。
他的近鄰是天水籍姓趙的住宅,趙氏也是官宦人家,不過不便把他的名字明白地說出來。
他的兒子名叫象,清秀端莊有文采,才二十歲。
當時趙象正處於守喪期間。
忽然有一天,趙象從南牆的縫隙中偷偷地看見了非煙,一下子好像精神和魂魄全都喪失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便用很多財物賄賂公業的看門人,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了他。
看門人露出為難的臉色,但那麼多的財物又使他很動心,於是就叫他的妻子在非煙閒著沒事時,把趙象的心事全部向她說了。
非煙聽了,只含笑斜眼凝視卻沒說什麼。
看門的老太婆把情況全告訴了趙象,趙象高興得發狂,不禁心搖意蕩,不知道怎樣控制自己的感情了,於是取出「薛濤箋」,在上面寫了一首絕句:「一睹傾城貌,塵心只自猜。
不隨蕭史去,擬學阿蘭來。」
把寫的詩密封好,請看門老太婆送給非煙。
非煙讀完了,感慨歎息了好久,然後對老太婆說:「我也曾偷偷看到過趙郎,才貌很好,可惜我這輩子沒有福分,不能配上他。」
這話的含意其實是鄙視武公業的粗魯、凶暴,不是理想的配偶,便又答覆了一首詩,寫在「金鳳箋」上,說:「綠慘雙娥不自持,只緣幽恨在新詩,郎心應似琴心怨,脈脈春情更擬誰?」
非煙把詩封好一交一 給了看門的老太婆,叫她送給趙象。
趙象打開信封,把詩吟誦了好多遍,拍著手高興地說:「我的事情成功了!」便又用「剡溪玉葉紙」,作詩答謝說;「珍重佳人贈好音,彩箋芳翰兩情深。
薄於蟬翼難供恨,密似蠅頭未寫心。
疑是落花迷碧洞,只思輕雨灑幽襟。
百回消息千回夢,裁作長謠寄綠琴。」
趙象的詩送去了十天,看門的老太婆也沒來。
趙象憂慮害怕事情洩露出去,或者非煙反悔。
春天的一個晚上,趙像在前院裡獨坐,作詩道:「綠暗紅藏起暝煙,獨將幽恨小庭前。
沉沉良夜與誰語?星隔銀河月半天。」
第二天,早晨起來吟誦時,看門老太婆卻來傳達非煙的話,說:「不要奇怪十天沒有消息,是因為飛煙身體稍有不適。」
於是一交一 給趙像一個連蟬錦香囊和寫在「碧苔箋」上的詩。
詩寫道:「無力嚴妝倚繡櫳,暗題蟬錦思難窮。
近來嬴得傷春病,柳弱花欹怯曉風。」
趙象把錦囊系到懷中,仔細讀小小的書信。
又怕非煙思慮,加重病情,於是剪下一塊「烏絲闌」寫回信說:「春天使人懶洋洋的,又那麼長,而人內心又很憂愁,自從偷偷看見了你,在夢中也總想念。
雖然像神仙與凡人,難以相會,但我一片赤誠之心可以對日發誓:我一定要永遠追隨著你。
何況又聽到你因春傷感、玉體不適,減損冰雪一樣美好的身體,蕙蘭一樣的氣息抑鬱不暢,我因此而憂愁鬱悶到極點,恨不得一下子飛到你身邊。
盼望你寬心,不可勞累,不要辜負我在短詩裡所表達的意思。
哪裡就會沒有再見面的日子?我的心也恍惚不安,信裡哪能寫得完呢?再送去一首淺薄的詩,來仰攀、接續您的華美的詩篇。
詩是:見說傷情為見春,想封蟬錦綠蛾顰。
叩頭為報煙卿道,第一風一流 最損人。」
看門老太婆拿到回信後,逕直送到了非煙住的內室中。
武公業是府中的屬官,公務繁多,有時幾天晚上值班一次,有時一整天不回家。
當時恰好趕上武公業到府曹去辦公,非煙便拆開書信,仔細地研究信中含義。
過了一陣,她長長歎息說:「男人的志向,女子的心願,情意投合,心靈相通,即使在遠處也就像在近處。」
於是關上門,放下帷幕,寫信說:「我很不幸,幼年時就失去了父親,中間被媒人欺騙,於是跟一個小人結合。
每到風清月朗的時候,我彈琴反而增加了懷念;秋天在帳中,冬天在燈前,也只能用琴寄托我的遺憾。
哪裡想到,公子您忽然送給我美好的信息。
打開華美的信封我不由思緒飛騰;吟誦優美的詞句,使我望眼欲穿。
遺憾的是洛水上有波浪隔斷,賈午周圍的牆卻很高,想聯結巫山的雲,卻無秦穆公築的鳳台,想夢中薦枕卻離楚山太遠。
希望上天能順從我一向的懇切願望,神仙能給我一點機會,能使我拜見您的尊容一次,即使讓我死上多次,我也沒有怨恨。
再寫一短詩,用它傳送我深深的情懷。
詩是這樣的:畫簷春燕須同宿,洛浦雙鴛肯獨飛?長恨桃源諸女伴,等閒花裡送郎歸。」
封好了詩、信後,把看門老太婆叫來,讓她送給趙象。
趙象看了信和詩,因為非煙情意漸漸親切,而高興得控制不住自己,只在肅靜的房間裡燒香,虔誠地禱告以等待好消息。
有一天將要黃昏時,看門老太婆快步走來,邊笑邊拜見說:「趙郎君願意見見神仙嗎?」
趙象很驚訝,連忙詢問。
老太婆傳達非煙的話說:「今晚功曹到府裡值夜班,可以說是一個有利的時機,妾家的後院就是郎君家前牆,如果你對我的情義沒改變,我專候你的到來。
我心中的千言萬語,全等見面時再說吧。」
天晚後,趙象就踏著梯子登上了牆頭,非煙已叫人在牆根處重疊地擺上了榻,讓趙象踩榻而下。
趙象下來後,看見非煙化了妝,穿戴得很漂亮,站在花下。
互相拜見後,都高興到極點了,以致不知說什麼好。
於是二人攜手從後門進入正屋,就背著燈光,放下了帳子,盡情盡歡地表達了纏一綿 的情意。
等到早晨的鐘聲剛響,非煙拉著趙象的手哭著說:「今天相遇,是前世的因緣罷了,不要認為我沒有美好、堅定的品行,如此放蕩;只不過因為您的風度才情,使我控制不了自己,希望您能深深地理解我。」
趙象說:「您生成世上少有的美貌,顯露出高於常人的心性,我已經向鬼神發過誓,願意永遠為您獻上我的親密。」
說完了,趙象越牆回到自己家。
第二天,趙象托看門的老太婆贈給非煙一首詩;「十洞三清雖路阻,有心還得傍瑤台。
瑞香風引思深夜,知是蕊宮仙馭來。」
非煙看了詩後微微一笑,於是又贈給趙像一首詩:「相思只怕不相識,相見還愁卻別君。
願得化為松下鶴。
一雙飛去入行雲。」
把詩封好又一交一 給了看門老太婆,仍叫告訴趙象說:「幸虧我還能作幾篇小詩,不然的話,你還能擺出多少才學?」
此後不到十天,常能在後院約會一次,訴說彼此間的微妙的思念之情,盡情地實踐從前的心願。
他們認為這事鬼神也不會知道,天和人都幫助他們。
有時他們一起觀賞景物,作詩文寄托感情。
他們來往頻繁,也不能一一記載。
像這種情形持續了一年。
不久,非煙屢次因為小的過失鞭打她的婢女。
婢女懷恨在心,找了一個機會把情況全都告訴了武公業。
武公業說:「你說話要謹慎,我會找機會瞭解這個情況。」
後來到了輪值的日子,公業就假托有事情,向長官請了假。
到了黃昏,公業裝著像平常那樣去值夜班的樣子,但卻藏在小巷的門口。
等到街上更鼓聲響了以後,就爬著回到了家。
順著牆根到了後院,看見非煙正倚著門低聲吟誦,而趙象卻按著牆在那斜看非煙。
公業非常憤怒,衝上前去想捉住趙象,趙象發覺後跳下牆逃跑。
公業跟趙象搏鬥,扯下了他的半截短衣。
公業於是進到屋裡,把非煙喊出來進行盤問。
非煙變了臉色,聲音顫抖,卻沒說實情。
公業更加氣憤,就把非煙捆到大柱子上,用鞭子打出血來。
非煙只是說:「活著能互相親近,死了也沒什麼遺憾。」
夜深了,公業疲倦了,坐在那兒打盹。
非煙招呼她最喜歡的婢女說:「給我一杯水。」
水拿來了,非煙喝完了就斷了氣。
公業站起來,想再鞭打她。
但一看已經死了,便從柱子上解下來抱著放在內室中。
連連呼喚,聲稱非煙暴病而死。
此後過了幾天,埋葬在北邙山上。
可是裡弄中的人都知道她是死於非命的。
趙象於是換了衣服改了名字,遠遠地逃到一江一 浙一帶。
洛一陽一的有才德的讀書人中有崔生和李生,常跟武功曹一交一 游相處。
崔生作了一首詩的末句是:「恰似傳花人飲散,空床 拋下最繁枝。」
那晚上,夢見非煙來感謝說:「我的容貌雖然趕不上桃李,可是凋落的情形卻超過它們。
捧讀您的佳作,慚愧仰慕不停。」
李生的詩的末句說;「艷魄香魂如有在,還應羞見墜樓人。」
那晚上,李生夢見非煙用手指著他說:「讀書人有百種品德,您全具備了嗎?何至於一定要傲慢地用一兩句話來詆毀我呢?應當委屈您到一陰一間當面解釋清楚。」
不幾天,李生就死了。
當時的人對此覺得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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