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廣記》卷第四百八十八 雜傳記五:唐貞元中,有張生者,性一溫一 茂,美風容,內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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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廣記》卷第四百八十八 雜傳記五

太平廣記

卷第四百八十八 雜傳記五

鶯鶯傳 (元稹撰)

唐貞元中,有張生者,性一溫一 茂,美風容,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

或朋從游宴,擾雜其間,他人皆洶洶拳拳,若將不及;張生容順而已,終不能亂。

以是年二十三,未嘗近女色。

知者詰之,謝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

余真好色者,而適不我值。

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嘗不留連於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

詰者識之。

無幾何,張生游於蒲,蒲之東十餘里,有僧捨曰普救寺,張生寓焉。

適有崔氏孀婦,將歸長安,路出於蒲,亦止茲寺。

崔氏婦,鄭女也;張出於鄭,緒其親,乃異派之從母。

是歲,渾瑊薨於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於軍,軍人因喪而擾,大掠蒲人。

崔氏之家,財產甚厚,多一奴一僕,旅寓惶駭,不知所托。

先是張與蒲將之一黨一 有善,請吏護之,遂不及於難。

十餘日,廉使杜確將天子命以總戎節,令於軍,軍由是戢。

鄭厚張之德甚,因飾饌以命張,中堂宴之。

復謂張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攜幼稚,不幸屬師徒大潰,實不保其身,弱子幼一女,猶君之生,豈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禮奉見,冀所以報恩也。」

命其子,曰歡郎,可十餘歲,容甚一溫一 美。

次命女:「出拜爾兄,爾兄活爾。」

久之辭疾,鄭怒曰:「張兄保爾之命,不然,爾且擄矣,能復遠嫌乎?」

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飾。

垂鬟接黛,雙臉銷紅而已,顏色艷異,光輝動人。

張驚為之禮,因坐鄭旁。

以鄭之抑而見也,凝睇怨絕,若不勝其體者。

問其年紀,鄭曰:「今天子甲子歲之七月,終於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

張生稍以詞導之,不對,終席而罷。

張自是惑之,願致其情,無由得也。

崔之婢曰紅娘,生私為之禮者數四,乘間遂道其衷。

婢果驚沮,腆然而奔,張生悔之。

翼日,婢復至,張生乃羞而謝之,不復雲所求矣。

婢因謂張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洩。

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詳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

張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

或時褲綺間居,曾莫流盼。

不為當年,終有所蔽。

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

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

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於枯魚之肆矣。

爾其謂我何?」

婢曰:「崔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下人之謀,固難入矣。

然而善屬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

君試為喻情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

張大喜,立綴春詞二首以授之。

是夕,紅娘復至,持彩箋以授張曰:「崔所命也。」

題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詞曰:「待月西廂下,近風戶半開。

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張亦微喻其旨,是夕,歲二月旬有四日矣。

崔之東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

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逾焉,達於西廂,則戶半開矣。

紅娘寢於床 ,生因驚之。

紅娘駭曰:「郎何以至?」

張因紿之曰:「崔氏之箋召我也,爾為我告之。」

無幾,紅娘復來,連曰:「至矣!至矣!」張生且喜且駭,必謂獲濟。

及崔至,則端服嚴容,大數張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

是以慈母以弱子幼一女見托。

奈何因不令之婢,致一婬一逸之詞,始以護人之亂為義,而終掠亂以求之,是以亂易亂,其去幾何?試欲寢其詞,則保人之奸,不義;明之於母,則背人之惠,不祥;將寄與婢僕,又懼不得發其真誠。

是用托短章,願自陳啟,猶懼兄之見難,是用鄙靡之詞,以求其必至。

非禮之動,能不愧心,特願以禮自持,無及於亂。」

言畢,翻然而逝。

張自失者久之,復逾而出,於是絕望。

數夕,張生臨軒獨寢,忽有人覺之。

驚駭而起,則紅娘斂衾攜枕而至。

撫張曰:「至矣!至矣!睡何為哉?」

並枕重衾而去。

張生拭目危坐久之,猶疑夢寐,然而修謹以俟。

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曩時端莊,不復同矣。

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瑩,幽輝半床 。

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

有頃,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

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

張生辨色而興,自疑曰:「豈其夢邪?」

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於茵席而已。

是後又十餘日,杳不復知。

張生賦《會真詩》三十韻,未畢,而紅娘適至。

因授之,以貽崔氏。

自是復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於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矣。

張生常詰鄭氏之情,則曰:「我(明抄本「我」作「知」)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

無何,張生將之長安,先以情喻之。

崔氏宛無難詞,然而愁怨之容動人矣。

將行之再夕,不可復見,而張生遂西下。

數月,復游於蒲,會於崔氏者又累月。

崔氏甚工刀札,善屬文,求索再三,終不可見。

往往張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覽。

大略崔之出人者,藝必窮極,而貌若不知;言則敏辯,而寡於酬對。

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

時愁艷幽邃,恆若不識;喜慍之容,亦罕形見。

異時獨夜操琴,愁弄淒惻,張竊一聽 之,求之,則終不復鼓矣。

以是愈惑之。

張生俄以文調及期,又當西去。

當去之夕,不復自言其情,愁歎於崔氏之側。

崔已一陰一知將訣矣,恭貌怡聲,徐謂張曰:「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

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歿身之誓,其有終矣,又何必深感於此行?然而君既不懌,無以奉寧。

君常謂我善鼓琴,向時羞顏,所不能及。

今且往矣,既君此誠。」

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數聲,哀音怨亂,不復知其是曲也。

左右皆噓唏,崔亦遽止之。

投琴,泣下流連,趨歸鄭所,遂不復至。

明旦而張行。

明年,文戰不勝,張遂止於京,因貽書於崔,以廣其意。

崔氏緘報之詞,粗載於此。

曰:「捧覽來問,撫愛過深,兒女之情,悲喜一交一 集。

兼惠花勝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飾。

雖荷殊恩,誰復為容?睹物增懷,但積悲歎耳。

伏承使於京中就業,進修之道,固在便安。

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棄,命也如此,知復何言?自去秋已來,常忽忽如有所失,於喧嘩之下,或勉為語笑,閒宵自處,無不淚零。

乃至夢寢之間,亦多感咽。

離憂之思,綢繆繾綣,暫若尋常;幽會未終,驚魂已斷。

雖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遙。

一昨拜辭,倏逾舊歲。

長安行樂之地,觸緒牽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無斁。

鄙薄之志,無以奉酬。

至於終始之盟,則固不忒。

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處,婢僕見誘,遂致私誠,兒女之心,不能自固。

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無投梭之拒。

及薦寢席,義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謂終托。

豈期既見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獻之羞,不復明侍巾幘。

沒身永恨,含歎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

如或達士略情,捨小從大,以先配為醜行,以要盟為可欺。

則當骨化形銷,丹誠不泯;因風委露,猶托清塵。

存沒之誠,言盡於此;臨紙嗚咽,情不能申。

千萬珍重!珍重千萬!玉環一枚,是兒嬰年所弄,寄充君子下體所佩。

玉取其堅潤不渝,環取其終使不絕。

兼亂絲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

此數物不足見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環不解,淚痕在竹,愁緒縈絲,因物達情,永以為好耳。

心邇身遐,拜會無期,幽憤所鍾,千里神合。

千萬珍重!春風多厲,強飯為嘉。

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

張生發其書於所知,由是時人多聞之。

所善楊巨源好屬詞,因為賦《崔娘詩》一絕云:「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銷初。

風一流 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

河南元稹,亦續生《會真詩》三十韻。

詩曰。

微月透簾櫳,螢光度碧空。

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朧。

龍吹過庭竹,鸞歌拂井桐。

羅綃垂薄霧,環珮響輕風。

絳節隨金母,雲心捧玉童。

更深人悄悄,晨會雨濛濛。

珠瑩光文履,花明隱繡龍。

瑤釵行綵鳳,羅帔掩丹虹。

言自瑤華浦,將朝碧玉宮。

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東。

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

轉面流花雪,登床 抱綺叢。

鴛鴦一交一 頸舞,翡翠合一歡 籠。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

無力傭移腕,多嬌愛斂躬。

汗流珠點點,發亂綠蔥蔥。

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

留連時有恨,繾綣意難終。

慢臉含愁態,芳詞誓素衷。

贈環明運合,留結表心同。

啼粉流宵鏡,殘燈遠暗蟲。

華光猶苒苒,旭日漸瞳瞳。

乘鶩還歸洛,吹一簫亦上嵩。

衣香猶染麝,枕膩尚殘紅。

冪冪臨塘草,飄飄思渚蓬。

素琴鳴怨鶴,清漢望歸鴻。

海闊誠難渡,天高不易沖。

行雲無處所,蕭史在樓中。

張之友聞之者,莫不聳異之,然而張志亦絕矣。

稹特與張厚,因征其詞。

張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

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一寵一 嬌,不為雲,不為雨,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

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

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

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

於時坐者皆為深歎。

後歲余,崔已委身於人,張亦有所娶。

適經所居,乃因其夫言於崔,求以外兄見。

夫語之,而崔終不為出。

張怨念之誠,動於顏色,崔知之,潛賦一章詞曰:「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 。

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

竟不之見。

後數日,張生將行,又賦一章以謝絕云:「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

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自是絕不復知矣。

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

予常與朋會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

貞元歲九月,執事李公垂,宿於予靖安裡第,語及於是。

公垂卓然稱異,遂為《鶯鶯歌》以傳之。

崔氏小名鶯鶯,公垂以命篇。

唐代貞元年間,有位張生,他性格一溫一 和而富於感情,風度瀟灑,容貌漂亮,意志堅強,脾氣孤僻。

凡是不合於禮的事情,就別想讓他去做。

有時跟朋友一起出去遊覽飲宴,在那雜亂紛擾的地方,別人都吵鬧起哄,沒完沒了,好像都怕表現不出自己,因而個個爭先恐後,而張生只表面上逢場做戲般敷衍著。

他從不參與始終保持穩重。

雖然已是二十三歲了,還沒有真正接近過女色。

與他接近的人便去問他,他表示歉意後說:「登徒子不是好色的人,卻留下了不好的品行。

我倒是喜歡美麗的女子,卻總也沒讓我碰上。

為什麼這樣說呢?大凡出眾的美一女 ,我未嘗不留心,憑這可以知道我不是沒有感情的人。」

問他的人這才瞭解張生。

過了不久,張生到蒲州遊覽。

蒲州的東面十多里處,有個廟宇名叫普救寺,張生就寄住在裡面。

當時正好有個崔家寡一婦 ,將要回長安,路過蒲州,也暫住在這個寺廟中。

崔家寡一婦 是鄭家的女兒,張生的母親也姓鄭,論起親戚,算是另一支派的姨母。

這一年,渾瑊死在蒲州,有宦官丁文雅,不會帶兵,軍人趁著辦喪事進行一騷一擾,大肆搶劫蒲州人。

崔家財產很多,又有很多一奴一僕,旅途暫住此處,不免驚慌害怕,不知依靠誰。

在此以前張生跟蒲州將領那些人有一交一 情,就托他們求官吏保護崔家,因此崔家沒遭到兵災。

過了十幾天,廉使杜確奉皇帝之命來主持軍務,向軍隊下了命令,軍隊從此才安定下來。

鄭姨母非常感激張生的恩德,於是大擺酒席款待張生。

在堂屋的正中舉行宴飲,又對張生說:「我是個寡一婦 ,帶著孩子,不幸正趕上軍隊大亂,實在是無法保住生命,弱小的兒子年幼的女兒,都是虧你給了他們再次生命,怎麼可以跟平常的恩德一樣看待呢?現在讓他們以對待仁兄的禮節拜見你,希望以此報答你的恩情。」

便叫她的兒子拜見。

兒子叫歡郎,大約十多歲,容貌漂亮。

接著叫她女兒拜見:「出來拜見你仁兄,是仁兄救了你。」

過了好久未出來,推說有病。

鄭姨生氣地說:「是你張兄保住了你的命,不然的話,你就被搶走,還講究什麼遠離避嫌呢?」

過了好久她才出來。

穿著平常的衣服,面貌豐潤,沒加新鮮的裝飾,環形的髮髻下垂到眉旁,兩腮飛紅,面色艷麗與眾不同,光彩煥發,非常動人。

張生非常驚訝她的美貌急忙跟她見禮,之後她坐到了鄭姨的身旁。

因為是鄭姨強迫她出見的,因而眼光斜著注視別處,顯出很不情願的樣子,身體好像支持不住似的。

張生問她年齡,鄭姨說:「現在的皇上甲子那年的七月生,到貞元庚辰年,今年十七歲了。」

張生慢慢地用話開導引逗,但鄭的女兒根本不回答。

宴會結束了只好作罷。

張生從此念念不忘,心情再也不能平靜,想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卻沒有機會。

崔氏女的丫環叫紅娘,張生私下裡多次向她叩頭作揖,趁機說出了自己的心事。

丫環果然嚇壞了,很害羞地跑了,張生很後悔。

第二天,丫環又來了,張生羞愧地道歉,不再說相求的事。

丫環於是對張生說:「你的話,我不敢轉達,也不敢洩露,然而崔家的內外親戚你是瞭解的,為什麼不憑著你對她家的恩情向他們求婚呢?」

張生說:「我從孩童時候起,性情就不隨便附合。

有時和婦女們在一起,也不曾看過誰。

當年不肯做的事,如今到底還是在習慣上做不來。

昨天在宴會上,我幾乎不能控制自己。

這幾天來,走路忘了到什麼地方去,吃飯也感覺不出飽還是沒飽。

恐怕過不了早晚,我就會因相思而死了。

如果通過媒人去娶親,又要『納采』,又要『問名』,手續多得很,少說也得三四個月,那時恐我也就不會在人世了。

你說我該咋辦呢?」

丫環說:「崔小姐正派謹慎很注意保護自己,即使所尊敬的人也不能用不正經的話去觸犯她。

一奴一才的主意,就更難使她接受。

然而她很會寫文章,常常思考推敲文章寫法,怨恨「思的情形常持續很久。

您可以試探地做些情詩來打動她,否則,是沒有別的門路了。」

張生非常高興,馬上做了兩首詩一交一 給了紅娘。

當天晚上,紅娘又來了,拿著彩信紙一交一 給張生說:「這是崔小姐讓我一交一 給你的。」

看那篇詩的題目是《明月三五夜》,那詩寫道:「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張也微微地明白了詩的含義,當天晚上,是二月十四日。

崔鶯鶯住房的東面有一棵杏花樹,攀上它可以越過牆。

一陰一歷十五的晚上,張生於是把那棵樹當作梯子爬過牆去。

到了西廂房,一看,門果然半開著,紅娘躺在床 上,張生很吃驚。

紅娘十分害怕,說:「你怎麼來了?」

張生對她說:「崔小姐的信中召我來的,你替我通報一下。」

不一會兒,紅娘又來了,連聲說:「來了!來了!」張生又高興又害怕,以為一定會成功。

等到崔小姐到了,就看她穿戴整齊,表情嚴肅,大聲數落張生說:「哥哥恩德,救了我們全家,這是夠大的恩了,因此我的母親把幼弱的子女托付給你,為什麼叫不懂事的丫環,送來了一婬一亂放蕩詞?開始是保護別人免受兵亂,這是義,最終乘危要挾來索取,這是以亂換亂,二者相差無幾。

假如不說破,就是保護別人的欺騙虛偽行為,是不義;向母親說明這件事呢,就辜負了人家的恩惠,不吉祥;想讓婢女轉告又怕不能表達我的真實的心意。

因此借用短小的詩章,願意自己說明,又怕哥哥有顧慮,所以使用了旁敲側擊的語言,以便使你一定來到。

如果不合乎禮的舉動,能不心裡有愧嗎?只希望用禮約束自己,不要陷入一婬一亂的泥潭。」

說完,馬上就走了。

張生愣了老半天,不知道怎樣才好,只好又翻過牆回去了,於是徹底絕望。

一連幾個晚上,張生都靠近窗戶睡覺,忽然有人叫醒了他。

張生驚恐地坐了起來,原來是紅娘抱著被子帶著枕頭來了,安慰張生說:「來了!來了!還睡覺幹什麼?」

把枕頭並排起來,把被子搭在一起,然後就走了。

張生擦了擦眼睛,端正地坐著等了半天,疑心是在做夢,但是還是打扮得整整齊齊,恭恭敬敬地等待著。

不長時間紅娘就扶著崔鶯鶯來了。

來了後崔鶯鶯顯得妖美羞澀,和順美麗,力氣好像支持不了肢體,跟從前的端莊完全不一樣。

那晚上是十八日,斜掛在天上的月亮非常皎潔,靜靜的月光照亮了半床 。

張生不禁飄飄然,簡直疑心是神仙下凡,不認為是從人間來的。

過了一段時間,寺裡的鐘響了,天要亮了。

紅娘催促快走,崔小姐嬌滴滴地哭泣,聲音委婉。

紅娘又扶著走了。

整個晚上鶯鶯沒說一句話。

張生在天濛濛亮時就起床 了,自己懷疑地說:「難道這是做夢嗎?」

等到天亮了,看到化妝品的痕跡還留在臂上,香氣還留在衣服上,在床 褥上的淚痕還微微發亮、晶瑩。

這以後十幾天,關於鶯鶯的消息一點也沒有。

張生就作《會真詩》三十韻,還沒作完,紅娘來了,於是一交一 給了她,讓送給崔鶯鶯。

從此鶯鶯又允許了,早上偷偷地出去,晚上偷偷地進來,一塊兒安寢在以前所說的「西廂」那地方,幾乎一個月。

張生常問鄭姨的態度,鶯鶯就說:「我沒有辦法告訴她。」

張生便想去跟她當面談談,促成這件事。

不久,張生將去長安,先把情況告訴崔鶯鶯。

崔鶯鶯彷彿沒有為難的話,然而憂愁埋怨的表情令人動心。

將要走的第二天晚上,鶯鶯沒有來。

張生於是向西走了。

過了幾個月,張生又來到蒲州,跟崔鶯鶯又聚會了幾個月。

崔鶯鶯字寫得很好,還善於寫文章,張生再三向她索要,但始終沒見到她的字和文章。

張生常常自己用文章挑逗,崔鶯鶯也不大看。

大體上講崔鶯鶯超過眾人,技藝達到極高的程度,而表面上好像不懂;言談敏捷雄辯,卻很少應酬;對張生情意深厚,然而卻未用話表達出來;經常憂愁羨慕隱微深邃,卻常像無知無識的樣子;喜怒的表情,很少顯現於外表。

有一天夜晚。

獨自彈琴,心情憂愁,彈奏的曲子很傷感。

張生偷偷地聽到了,請求她再彈奏一次,卻始終沒彈奏,因此張生更猜不透她的心事。

不久張生考試的日子到了,又該到西邊去。

臨走的晚上,張生不再訴說自己的心情,而在崔鶯鶯面前憂愁歎息。

崔鶯鶯已暗暗知道將要分別了,因而態度恭敬,聲音柔和,慢慢地對張生說:「你起先是玩弄,最後是丟棄,你當然是妥當的,我不敢怨恨。

一定要你玩弄了我,又由你最終娶我,那是你的恩惠。

就連山盟海誓,也有到頭的時候,你又何必對這次的離去有這麼多感觸呢?然而你既然不高興,我也沒有什麼安慰你的。

你常說我擅長彈琴,我從前害羞,辦不到。

現在你將早走了,讓我彈琴,就滿足您的意願。」

於是她開始彈琴,彈的是《霓裳羽衣曲》序,還沒彈幾聲,發出的悲哀的聲音又怨又亂,不再知道彈的是什麼曲子,身邊的人聽了哭了起來,崔鶯鶯也突然停止了演奏,扔下了琴,淚流滿面;急步回到了母親處,再沒有來。

第二天早上張生出發了。

第二年,張生沒有考中,便留在長安,於是寫給崔鶯鶯一封信,要她把事情看開些。

崔鶯鶯的回信,粗略地記載於此,信中說:「捧讀來信,知道你對我感情很深厚。

男女之情的流露,使我悲喜一交一 集。

又送我一盒花勝,五寸口脂。

你送我這些是想使頭髮增彩,使嘴唇潤澤,雖然承受特殊的恩惠,但打扮了又給誰看呢?看到這些東西更增加了想念,這些東西更使悲傷歎息越來越多罷了。

你既接受了到京城參加考試的任務,而進身的途徑,就應該在長安安下心來。

只遺憾怪僻淺陋的我,因為路遠而被丟棄在這裡。

是我的命該如此,還能說什麼呢?從去年秋天以來,常常精神恍惚,像失掉了什麼。

在喧鬧的場合,有時勉強說笑,而在清閒的夜晚自己獨處時,怎能不偷偷流淚。

甚至在睡夢當中,也常感歎嗚咽。

想到離別憂愁又纏一綿 ,真覺得我們相處的時間太短,雖然很短可又很不平常。

秘密相會沒有結束,好夢突然中斷了。

雖然被子的一半還使人感到一溫一 暖,但想念你更多更遠。

好像昨天才分別,可是轉眼就過去一年了。

長安是個行樂的地方,不知是什麼牽動了你的思緒,還想著我這個微不足道的人。

可是我卻想念你沒有邊沒有沿,只是我低下卑微的頭,無法向你答謝什麼。

至於我們的山盟海誓,我從來沒有改變。

我從前跟你以表親關係相接觸,有時一同宴飲相處。

是婢女引誘我,於是就在私下與你誠心。

青春男女的心不能自我控制,你有時借聽琴來挑逗我,我沒有象投梭那樣的拒絕。

等到與你同一居 ,情義很濃,感情很深,我愚蠢淺薄的心,認為終身有了依靠。

哪裡想到見了您以後,卻不能成婚!以致給我造成了的羞恥,不再有光明正大的做妻子的機會。

這是死後也會遺憾的事情,我只能心中歎息,還能說什麼呢?如果仁義的人肯盡心盡力,體貼我的苦衷,因而委屈地成全婚事,那麼即使我死去了,也會像活著的時候那樣高興。

或許是通達的人,把一切事情都看得很隨便,忽略小的方面,而只看大的方面,把婚前結合看作醜行,把脅迫訂的盟約看作可要挾的條件,那麼我形體雖然消失,但誠心也不會泯滅。

憑著風藉著露,我的靈魂還會跟在你的身邊。

我生死的誠心,全表達在這信上面了。

面對信紙我泣不成聲,感情也覺得抒發不出來。

只是希望你千萬愛惜自己,千萬愛惜自己。

玉環一枚是我嬰兒時帶過的,寄去權充您佩帶的東西。

『玉』取它的堅固潤澤不改變。

『環』取它的始終不斷;加上頭髮一縷,文竹茶碾子一枚。

這幾種東西並不值得被看重,我的意思不過是想讓您如玉般真誠,也表示我的志向如環那樣不能解開。

淚痕落到了竹子上,愁悶的情緒像纏繞的絲。

借物表達情意,永遠成為相好。

心近身遠,相會沒有機會了。

內心的憂鬱也許會與你千里相會合。

請你千萬愛惜保護自己。

不要把我老放在心上。」

張生把她的信給好朋友看了,由此當時有很多人知道了這事。

張生的好友楊巨源好寫詩填詞,他就把這事作了一首《崔娘》絕句詩:「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銷初。

風一流 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

河南的元稹亦接著張生的會真詩又作才三十韻。

詩寫道:微微的月光透過窗欞與簾子照入室內,天空也被月色映得有些明亮。

在月光之下遙遠的天空顯得模糊,低處的樹木也略露出青翠的顏色。

風吹拂著院中的竹子,聲如龍吟,鸞鳥的歌聲穿過了井旁的桐樹。

羅綃飄曳像薄霧,身上佩帶的玉飾在輕風中發出響聲。

儀仗隨著『西王母』,雲中托著『玉童』。

夜晚人靜無聲,早晨相會時卻下著僇僇細雨。

繡鞋上嵌著珠玉一類的飾物,光閃閃的,並繡有不明顯的龍形花紋。

行走時頭上的鳳形首飾顫動著,羅做的披肩勝過紅色的虹霓。

從『瑤華浦』去到『碧玉宮』。

因到洛城北面遊覽,偶然的機會遇見了『宋玉的東鄰女』。

調戲時,開頭還微微拒絕,實際上心中已默許。

低頭時像蟬翼似的髮髻微微顫動,回來的時候,腳上落了一層灰塵。

轉過臉來如花之美,如雪之白,上床 抱著絲綢被子。

像鴛鴦那樣脖子相貼舞動,又像翡翠鳥那樣聚在一起歡樂。

眉上的黛色因羞澀而聚向一邊,嘴唇上的紅色因一溫一 暖已融化。

呼出的氣像蘭花的蕊那樣香,皮膚滋潤,美好的肌肉很豐滿。

沒有力氣懶得移動手腕,呈現多種嬌態,喜歡縮著身子。

流出的汗聚成了一串串汗珠,頭髮散亂,呈現閃閃綠色。

正為千載難逢的相會高興,卻突然聽見已到五更。

戀戀不捨時產生遺憾,情意纏一綿 難以結束。

懶洋洋的臉色露出憂愁的神態,用美麗的語言發誓,說出了肺腑之言。

贈送玉環表明命運永遠相合。

留下同心結象徵兩心相同。

夜晚照鏡梳妝,眼淚把臉上的粉都沖掉了,昏暗的燈火下,聽得到遠處蟲子鳴叫的聲音。

化妝後依然光彩很鮮明,而早晨的太一陽一也漸漸出來了。

乘著野鴨回歸洛水,吹一簫的人也登上了嵩山。

衣服上像沾上了麝香,枕頭上滑膩膩還留有紅色。

密密的塘邊上的草,輕輕飄飛就像沙洲的蓬草。

彈奏素琴像鶴,仰望天上盼鴻雁歸來。

大海寬闊難以飛渡,天高,也難飛。

像朝為行雲的巫山神女一樣沒有固定處所。

只有蕭史一個人留在樓中(弄玉已經不知何住)」張生的朋友聽到這事的,沒有不感到驚異的,然而張生的念頭斷了。

元稹與張生特別有一交一 情,便問他關於這事的想法。

張生說:「大凡上天差遣的特出的東西,不禍害他自己,一定禍害別人。

假使崔鶯鶯遇到富貴的人,憑借一寵一 愛,能不做風一流 韻事,成為潛於深淵的蛟龍,,我就不能預測她會變成什麼。

以前殷朝的紂王,周代的周幽王,擁有百萬戶口的國家,那勢力是很強大的。

然而一個女子就使它垮台了,軍隊崩潰,自身被殺,至今被天下恥笑。

我的德行難以勝過怪異不祥的東西,只有克服自己的感情,跟她斷絕關係。」

當時在座的人都為此深深感歎。

以後一年多,崔鶯鶯嫁給了別人,張生也娶了親。

一次張生恰好經過崔鶯鶯住的地方,就通過崔的丈夫轉告崔鶯鶯,要求以表兄的身份相見。

丈夫告訴了崔鶯鶯。

可是崔鶯鶯始終也沒出來。

張生怨恨思念的誠意,在臉色上表現得很明顯。

崔鶯鶯知道後,暗地裡寫了一首詩:「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 。

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

最後也未見張生。

後來又過了幾天,張生將要走了,崔鶯鶯又寫了一篇斷絕關係的詩:「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

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從此以後徹底斷絕了音信。

當時的人一大多讚許張生是善於彌補過失的人。

我常在朋友聚會時,談到這個意思,是為了讓那些明智的人不作這樣的事;做這樣事的人不被迷惑。

貞元年九月,朋友李公佐,留宿在我們靖安裡住宅裡,我談起了這件事。

李公佐覺得這件事非常出奇,連連稱道。

於是我便作了《鶯鶯歌》來傳播這件事。

崔氏小名叫鶯鶯,公佐就以此為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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