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
報任安書·原文·譯文·翻譯
〔西漢〕司馬遷
【題解】任安,字少卿,滎陽人,曾任益州刺史、北軍使者護軍。
安是司馬遷的朋友,曾寫信給司馬遷,要他利用擔任中書令的機會,「推賢進士」。
隔了很長時間,司馬遷寫了這封信答覆他,而這時任安已經因事下獄。
信中,司馬遷歷敘身世遭遇,抒發了自己內心極大的悲憤和痛苦,對漢武帝的剛愎自用不無微詞。
信中還表現了司馬遷積極的處世態度,提出了「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的人生觀,明確地表示:只要能夠完成「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史記》,雖萬死而不辭。
全文感情真摯強烈,夾敘夾議,迴環反覆,把作者的心曲表現得淋漓盡致。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1)。
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2),教以順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
意氣勤勤懇懇,若望僕不相師用(3),而流俗人之言(4)。
僕非敢如是也!雖罷駑(5),亦嘗側聞長者遺風矣(6)。
顧自以為身殘處穢(7),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抑鬱而無誰語。
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
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8)。
何則?士為知己用,女為說己容(9)。
若僕大質已虧缺,雖材懷隨、和(10),行若由、夷(11),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12)。
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13),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14)。
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15),僕又薄從上上雍(16),恐卒然不可諱(17)。
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
請略陳固陋。
闕然久不報,幸勿過。
僕聞之:「修身者智之府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符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
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
故禍莫憯於欲利(18),悲莫痛於傷心,行莫丑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19)。
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
昔衛靈公與雍渠載,孔子適陳(20);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21);同子參乘,爰絲變色(22);自古而恥之。
夫中材之人,事關於宦豎(23),莫不傷氣,況慷慨之士乎(24)?如今朝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雋哉?
僕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25),二十餘年矣。
所以自惟(26):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巖穴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27);下之,不能累日積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一交一 游光一寵一 。
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此矣。
鄉者,僕亦嘗廁下大夫之列(28),陪外廷末議(29)。
不以此時引維綱(30),盡思慮,今已虧形為埽除之隸(31),在闒茸之中(32),乃欲卬首信眉(33),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僕,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
僕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34)。
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衛之中(35)。
僕以為戴盆何以望天(36)?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壹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
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
夫僕與李陵俱居門下(37),素非相善也。
趣捨異路(38),未嘗銜杯酒接慇勤之歡(39)。
然僕觀其為人自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
其素所畜積也(40),僕以為有國士之風。
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
今舉事壹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41),僕誠私心痛之。
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42),垂餌虎口,橫挑彊一胡一 (43),卬億萬之師(44),與單于連戰十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鹹震怖(45),乃悉徵左右賢王(46),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
轉斗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
然李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流涕,沬血飲泣(47),張空弮(48),冒白刃,北首爭死敵。
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49)。
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
大臣憂懼,不知所出。
僕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悽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50)。
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51),能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
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漢。
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
僕懷欲陳之,而未有路。
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功(52),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53)。
未能盡明,明主不深曉,以為僕沮貳師(54),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55)。
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
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一交一 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壹言。
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56),誰可告愬者(57)!此正少卿所親見,僕行事豈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其家聲(58),而僕又茸以蠶室(59),重為天下觀笑。
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
僕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60),文史星歷近乎眩卜祝之間(61),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62),流俗之所輕也。
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螘何異(63)?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
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64);其次,易服受辱(65);其次,關木索、被菙楚受辱(66);其次,鬄毛髮、嬰金鐵受辱(67);其次,毀肌膚、斷支體受辱;最下腐刑(68),極矣。
傳曰「刑不上大夫」(69),此言士節不可不厲也。
猛虎處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阱檻之中(70),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
故土有畫地為牢勢不入,削木為吏議不對,定計於鮮也(71)。
今一交一 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72),幽於圜牆之中。
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73),視徒隸則心惕息(74)。
何者?積威約之勢也。
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謂彊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75),拘牖里(76);李斯(77),相也,具五刑(78);淮陰(79),王也,受械於陳(80);彭越(81)、張敖南鄉稱孤(82),系獄具罪;絳侯誅諸呂(83),權傾五伯(84),囚於請室(85);魏其,大將也,衣赭關三木(86);季布為朱家鉗一奴一(87);灌夫受辱居室(88)。
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89),不能引決自財(90),在塵埃之中。
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彊弱,形也。
審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財繩墨之外(91),已稍陵夷,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親戚,顧妻子。
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
今僕不幸,蚤失二親,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
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僕雖怯耎欲苟活(92),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紲之辱哉(93)?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94),況若僕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俶儻非常之人稱焉(95)。
蓋西伯拘而演《周易》(96);仲尼厄而作《春秋》(97);屈原放逐,乃賦《離騷》(98);左丘失明,厥有《國語》(99);孫子臏腳,《兵法》修列(100);不韋遷蜀,世傳《呂覽》(101);韓非囚秦,《說難》、《孤憤》(102)。
《詩》三百篇(103),大氐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及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僕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104),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
上計軒轅,下至於茲。
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草創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105)。
僕誠已著此書,臧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
則僕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僕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一黨一 戮笑(106),汙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一之 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107),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
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
身直為閨閤之臣(108),寧得自引深臧於巖穴邪?故且從俗浮湛,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
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僕之私指謬乎。
今雖欲彫瑑(109),曼辭以自解,無益,於俗不信,祗取辱耳。
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
書不能盡意,故略陳固陋。
謹再拜。
選自百衲本《漢書》
太史公、供牛馬般奔走的司馬遷再拜陳說。
少卿足下:以前,承蒙您給我寫信,教導我要順應時世來處理事情,把推舉賢人、引進才士當作責任。
來信的辭意和語氣誠懇而真摯,好像在抱怨我不聽從您的指教,卻隨著一般人的意見而改變主張,我是不敢這樣做的呀!我雖然無才無德,但也曾聽說品德高尚的長者遺風。
只是自以為身體殘缺、地位下賤,一行動就遭人指責,想做點貢獻卻反把事情搞壞,所以才心情抑鬱,無人訴說。
諺語說:「為誰而干呢?又讓誰來聽呢?」
鍾子期死後,伯牙終身不再彈琴。
為什麼呢?因為士人只為知己者效力,女子只為喜歡自己的人美容。
至於我身體已經殘缺,即使懷抱象隨侯珠、和氏璧那樣的才華,行為又像許由、伯夷那樣高潔,還是不可自以為光彩,這樣反而會使人感到可笑以致自取侮辱。
您的來信本該及時答覆,但正碰上我跟從皇上東巡歸來,又忙於低賤的瑣事,彼此相見的機會很少,忙忙碌碌沒有片刻的空閒可以讓我傾訴衷腸。
現在,您背著後果不堪設想的罪名,再過一個月,就到冬末了,而我又將被迫跟從皇上到雍地去,擔心您會突然遭到不幸。
那樣我就永遠不能把滿腔悲憤向您訴說,而您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抱恨無窮的。
請讓我簡略地陳述一些偏狹、淺陋的意見。
這麼長時間不給您回信,請不要責備。
我曾聽說:「增加自身的修養是智慧的倉庫;樂於施捨是仁的開端;獲取和給予恰當是守義的標誌;以被侮辱為可恥是具備勇敢的先決條件;建立功名是行動的最高目標。」
士人具備了這五種品德,然後可以立身處世,躋身於君子的行列。
所以,禍害沒有比貪利更悲慘了,悲哀沒有比傷心更痛苦了,行為沒有比祖先受辱更難堪了,而恥辱沒有比遭受宮刑更巨大了。
受過宮刑的人,不能同正常人相提並論,這不僅當今之世如此,歷史上由來已久。
從前,衛靈公和宦官同車,孔子就出走陳國;商鞅靠景監被秦孝公召見,趙良就替他擔憂;趙談陪漢文帝坐車,袁盎就勃然變色;自古以來就是鄙視宦官的。
中等才能的人,只要事情同宦官有關,沒有不自感氣餒的,更何況慷慨激昂之士呢?如今朝廷雖然缺乏人材,又怎麼會讓受過宮刑的人來推薦天下的豪傑英俊呢?
我依靠先人未竟的學術事業,才得以在京師做官,至今已二十多年了。
所以我想:對上,不能獻納自己的忠信,獲得有奇策和才能的聲譽,從而取得皇上的信任;其次,又不能為皇上拾綴遺漏、彌補缺失、招納賢才、引進能人,使山巖洞穴之士揚名於世;對外,不能參加軍隊行列,攻打城池,作戰野外,建立斬殺敵將、拔取敵旗的功勳;最次,不能累積年資和功勞,獲取高官厚祿,以此為宗族和朋友增光。
這四條沒有一條實現,不過是勉強容身,沒有尺寸之功,也就由此可見了。
過去,我也曾置身於下大夫的行列,奉陪於外廷發表一些微議。
不在這時申張國家的法度,竭盡智謀,到現在形體已經虧缺,當了一名打掃台階的差役,身處下賤之輩的行列,卻要昂首揚眉,評論誰是誰非,不是也太輕視朝廷、太羞辱當今的士人了嗎?唉!唉!像我這樣的人,還說什麼呢?還說什麼呢?
而且事情的本末是不容易搞清楚的。
我少年時自恃有駿馬般不可羈絆的才華,但長大後並沒有在故鄉獲得好名聲。
幸虧皇上因為我祖先的緣故,使我得以奉獻微薄的技能,在宮廷裡進出。
我以為頭上帶了木盆怎麼能夠望見天空呢?所以謝絕賓客的交往,忘記家庭的私事,日日夜夜思考竭盡自己並不出色的才幹和能力,一心一意地克盡職守,以求得皇上的親近和好感。
但是,事情卻遠遠不是這樣。
我與李陵,同在侍中曹任職,素來不是好朋友。
彼此的好惡不同,所以未曾在一起喝酒,盡情地歡樂。
然而,我觀察李陵的為人,的確是一個奇士,他侍奉父母很孝順,與士人交往守信用,遇到錢財廉潔奉公,獲取和給予都符合禮義,懂得名分和差別而能謙讓,恭敬節儉,甘居人後,常想奮不顧身地去排解國家的急難。
他這些長期養成的好品德,我以為有國士的風貌。
一個大臣出於寧肯萬死而不求一生的意念,奔赴國家的危難之地,這已經很難得了。
現在,他辦事一有不妥當,那些只會保全自己的身軀和妻兒的大臣緊跟著就誇大他的短處,我實在私下感到痛心。
況且李陵帶領的步兵不足五千人,深入敵方陣營,到達匈一奴一王駐地,在虎口垂餌誘敵,氣勢凌厲地向強悍的匈一奴一挑戰,向群山之間的匈一奴一大軍發起仰攻,與匈一奴一王接連戰鬥了十多天,殺傷敵兵超過了自己將士的人數,以致敵寇救死扶傷都來不及。
匈一奴一的君主、長官們都感到震驚和恐怖,於是全數調集了左、右賢王的軍隊,征發善長弓箭的百姓,全國一起進攻和圍困李陵。
李陵轉戰數千里,箭矢用盡,兵退絕境,而援軍遲遲不至,死傷的士卒堆積遍地。
但只要李陵振臂一呼鼓舞士兵,士兵沒有不強撐起身體,流著眼淚,以血洗臉,以淚解渴,拉開沒有箭的空弓,冒著寒光閃閃的鋒刃,爭著向北拚死殺敵。
當李陵的軍隊還沒有覆沒時,有信使來報捷,朝中的公卿王侯都向皇上祝賀勝利。
幾天後,李陵兵敗的奏書傳來,皇上為此食不甘味,上朝聽政也悶悶不樂。
大臣們擔心害怕,不知如何奏對。
我心裡不再多考慮自己的卑賤,見皇上悲傷痛苦,實在想要獻上自己誠懇的意見。
我以為李陵對待部下向來先人後己,因此能贏得別人以死力效勞,即使是古代的名將也比不上他。
他雖因兵敗而身陷匈一奴一,但看他的用意,是想要尋找一個適當的機會來報效漢朝。
這件事已經無可奈何,但他曾擊敗強敵,功勞也足以頒布天下了。
我心裡想陳述給皇上聽,但卻沒有機會。
正逢皇上召見,我就用這些意思來推崇李陵的功勞,想以此來寬舒皇上的胸懷,堵塞那些怨恨李陵的言辭。
我沒能徹底表達清楚,以致英明的皇上不能進一步瞭解,反以為我在詆毀貳師將軍,而有意為李陵說好話,於是就把我一交一 司法官審判。
耿耿忠心,終於無法自我表白,因而指責我欺蒙皇上,皇上終於聽從了獄吏的判決。
我家境貧困,錢財不足以為自己贖罪,朋友無力救援,皇上的左右親信也不為我說一句求情的話。
我不是木塊、石頭,卻偏要讓我同執法的獄吏一起相處,被關押在重重監獄裡,心中的痛苦可以向誰訴說呢?這些正是您親眼看到的,我的行為處事難道不是這樣嗎?李陵既然已經活著投降了匈一奴一,敗壞了他家族的聲譽,而我關在蠶室裡,又被天下的人看著恥笑。
可悲啊,可悲!這些事情是不容易一一數說給一般人聽的。
我的祖先並沒有獲得封王賜侯的功勳,掌管文史書籍和天文曆法,地位接近於掌管占卜和祭祀的官員,本來就是被皇上戲弄、象樂工伶人一樣養著,為世俗所輕視的。
假如我受到法律的制裁被殺,就像在九頭牛身上去掉一根牛毛,與殺死一隻螻蟻有什麼區別呢?而世人又不會把我比之於堅持節操而死的人,只認為我是想不出辦法而又罪大惡極,實在無法避免,終於受死的。
為什麼呢?因為我的職業歷來就被人瞧不起。
人必然有一死,有的死比泰山還要重,有的死比鴻毛還要輕,這是因為死的目的不同。
首先,不使祖先受辱;其次,不使自己身體受辱;其次,不在道理和顏面上受辱;其次,不在言辭上受辱;其次,被捆縛受辱;其次,被囚禁受辱;其次,戴上木枷繩索被人抽打受辱;其次,或剃光了頭、或頭頸上戴著鐵鏈受辱;其次,毀壞肌膚、截斷四肢受辱;最下等的,就是遭受宮刑,這是達到極點了!《禮記》中說:「刑罰不能加於大夫以上。」
這是說士大夫的節操不可以不勉勵。
猛虎處在深山之中,百獸為之震驚、恐怕,等到它落進了陷阱、關進了籠子,就搖著尾巴乞求食物,這是長期威力漸漸制約它的結果。
所以,在地上劃圈為牢,氣節之士勢必不肯進去;用木頭削成獄吏,氣節之士也認為不能受它審訊:他們的打算非常的明確。
現在,手足一交一 叉,戴著木枷、繩索,肌肉、皮膚暴露在外,遭受竹鞭和棍棒的抽打,被關押在監獄之中。
在這個時候,見到獄吏就叩頭觸地,見到獄卒就戰戰兢兢不敢喘息。
為什麼呢?這是受到威壓逼十迫而逐漸形成的局面啊。
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還說沒有遭受侮辱,就是所謂的「厚臉皮」,還有什麼尊貴可言呢?況且,西伯,是一位霸主,卻被拘禁在牖里;李斯,是秦朝的丞相,卻受遍五刑;淮陰侯韓信,被封楚王,卻在陳地被拘捕;彭越、張敖,曾南面封王,卻下獄判罪;絳侯周勃誅殺了諸呂,權力超過了春秋「五霸」,卻被關進請室;魏其侯竇嬰,身為大將,卻穿上囚衣,戴上了三枷;季布賣身為朱家家一奴一;灌夫關進居室蒙受侮辱。
這些人都位至王侯將相,名聲遠播鄰國,等到犯罪以至法網加身,不能果斷自一殺,結果落在骯髒的塵埃之中。
古代和今天是一脈相承的,怎麼能不受到侮辱呢?由此而言,勇敢和膽怯,堅強和懦弱,都是具體形勢造成的。
我終於明白了,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呢?況且,人不能在受到法律制裁之前就已自一殺,已經有點卑下了,到了遭受鞭打的時候,才想到要以自一殺來保持節操,這不是已經走得更遠了嗎!古人之所以加刑於大夫時極為慎重,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人天生的感情都是熱愛生命,害怕死亡,思念父母,顧及妻兒的。
至於被正義和真理激動起來的人就不是這樣了,他們有一種無法克制的衝動。
現在,我很不幸,雙親早亡,沒有兄弟姐妹,獨自一人孤單地生活。
您看我對妻兒的態度怎樣?況且勇敢的人不必為了名節而死,懦夫仰慕高義,又何處不在勉勵自己呢?我雖然怯弱,想苟活偷生,但也知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的界線,怎麼會自甘沉溺於牢獄的侮辱之中呢?就是一奴一婢還能夠下決心自一殺,更何況像我這樣的不得已呢?我之所以暗暗地忍受,苟活偷生,關在糞土般污穢的監獄裡而不肯去死,就因為抱恨自己心中還有未實現的理想,如果在屈辱中死去,我的文章才華就不能流傳於後世了。
自古以來,富貴而名聲埋沒不傳的人,多得無法記載,只有豪邁不受拘束、非同尋常的人才能流芳百世;西伯被拘囚而推演出《周易》,孔子處於困境而寫成了《春秋》,屈原被楚懷王放逐,於是創作了《離騷》;左後明失明,才完成了《國語》;孫臏膝蓋被截,撰修了《孫臏兵法》;呂不韋謫遷蜀地,《呂氏春秋》卻流傳於世;韓非子被囚禁在秦國,這才有了《說難》、《孤憤》;《詩經》共三百篇,大都是聖人賢士為抒發憤懣而寫作的。
這些人都是情意鬱結,不得舒展,所以才追述往事,而希望於將來的。
至於象左丘明眼瞎,孫臏腿斷,他們認為永遠不可能被起用了,退下來著書立說以抒發心中的憤懣,想借助留傳後世的文章來表現自己。
我私下裡不自量力,最近靠著拙劣的文字,收集記載了散失於天下的舊說遺聞,考證其中的事件,推窮歷史上成敗、興衰的道理。
上從軒轅黃帝開始,下到當今為止。
寫成表十篇,本紀十二篇,書八篇,世家三十篇,列傳七十篇,共一百三十篇,也就是想要探究自然和人間的關係,弄通自古至今的變化規律,成為一家之言。
草稿還沒有完成,正好遇上那場大禍,我痛惜全書未完,所以即使受最嚴厲的刑罰也毫無怨色。
如果我著成那本書,就要把它藏在名山之中,傳給能夠理解它的後人,在四通八達的都市裡散佈。
這樣,我從前被侮辱的舊債就能償還了,即使被千刀萬剮,我難道會後悔嗎?然而,這些話只能對有知識的人說,難以同一般人談的。
再說,背著污辱之名的人不容易安生,地位卑賤的人常常被誹謗、議論。
我因為多說了幾句話遭到了這次災禍,深深地被故鄉人恥笑,侮辱了祖先,又有什麼臉面去給父母親上墳呢?即使百代之後,這種侮辱也只會加重!所以我天天痛苦之極,居家則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出門則不知要到哪裡去。
每當我想起那種恥辱,冷汗就從背上滲出、浸濕了衣服。
我簡直已經成了宦官,怎麼能夠自己引身而退、深藏到山林巖穴中去呢?所以暫且只好隨波逐流,見機行事,以自我寬解內心的憤怒與矛盾。
現在您少卿卻教我推舉賢人,引進才士,不正與我內心的想法相反嗎?時至今日,我即使想要修飾打扮,用美妙的言辭為自己解脫,也無濟於事,一般人不會相信,只不過自取侮辱罷了。
總而言之,到我之後才能確定誰是誰非。
信中不能盡情表達心意,所以簡略地陳述我偏狹淺陋的意見。
謹再次叩首。
(王興康)
【註釋】
(1)太史公:即司馬遷所擔任的官職太史令。
牛馬走:謙詞,意為象牛馬一樣以供奔走。
走,義同「僕」。
此十二字《漢書·司馬遷傳》無,據《文選》補。
(2)曩(nǎng囊):從前。
(3)望:怨。
(4)流:流轉、遷移的意思。
(5)罷(pi皮):同「疲」。
駑(nu一奴一):劣馬。
(6)側聞:從旁聽說。
猶言「伏聞」,自謙之詞。
(7)身殘處穢:指因受宮刑而身體殘缺,兼與宦官賤役雜處。
(8)鍾子期、伯牙:春秋時楚人。
伯牙善鼓琴,鍾子期知音。
鍾子期死後,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
事見《呂氏春秋·本味篇》。
(9)說:同「悅」。
(10)隨、和:隨侯之珠和和氏之璧,是戰國時的珍貴寶物。
(11)由、夷:許由和伯夷,兩人都是古代被推為品德高尚的人。
(12)點:玷污。
(13)會東從上來:太始四年(前93)三月,漢武帝東巡泰山,四月,又到海邊的不其山,五月間返回長安。
司馬遷從駕而行。
(14)卒卒(cu觸):同「猝猝」,匆匆忙忙的樣子。
(15)季冬:冬季的第三個月,即十二月。
漢津,每年十二月處決囚犯。
(16)薄:同「迫」。
雍:地名,在今陝西鳳翔縣南,設有祭祀五帝的神壇五畤。
據《漢書·武帝紀》:「太始四年冬十二月,行幸雍,祠五畤。」
本文當即作於是年,司馬遷五十三歲。
(17)不可諱:死的委婉說法。
任安這次下獄,後被漢武帝赦免。
但兩年之後,任安又因戾太子事件被處腰斬。
(18)憯(cǎn產):同「慘」。
(19)宮刑:一種破壞男性生殖器的刑罰,也稱「腐刑」。
(20)「衛靈公」二句:春秋時,衛靈公和夫人乘車出遊,讓宦官雍渠同車,而讓孔子坐後面一輛車。
孔子深以為恥辱,就離開了衛國。
事見《孔子家語》。
這裡說「適陳」,未詳。
(21)「商鞅」二句:商鞅得到秦孝公的支持變法革新。
景監是秦孝公一寵一 信的宦官,曾向秦孝公推薦商鞅。
趙良是秦孝公的臣子,與商鞅政見不同。
事見《史記·商君列傳》:「趙良謂商君曰:……今君之相秦也,因嬖人景監以為主,非所以為名也。」
(22)「同子」二句:同子指漢文帝的宦官趙談,因為與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同名,避諱而稱「同子」。
爰同「袁」。
爰絲即袁絲,亦即袁盎,漢文帝時任郎中。
有一天,文帝坐車去看他的母親,宦官陪乘,袁盎伏在車前說:「臣聞天子所與共六尺輿者,皆天下豪英,今漢雖乏人,奈何與刀鋸之餘共載?」
於是文帝只得依言令趙談下車。
事見《漢書·爰盎傳》。
(23)豎:供役使的小臣。
後泛指卑賤者。
(24)慷慨:即「慷慨」。
(25)待罪:做官的謙詞。
輦轂下:皇帝的車駕之下。
代指京城長安。
(26)惟:思考。
(27)搴(qiān牽):拔取。
(28)鄉:通「向」。
廁(ci伺):參加。
下大夫:太史令官位較低,屬下大夫。
(29)外廷:漢制,凡遇疑難不決之事,則令群臣在外廷討論。
末議:微不足道的意見。
「陪外廷末議」是謙詞。
(30)維綱:國家的法令。
(31)埽:通「掃」。
(32)闒茸(tǎrong榻容):下賤,低劣。
(33)卬:通「昂」。
信:通「伸」:(34)鄉曲:鄉里。
漢文帝為了詢訪自己治理天下的得失,詔令各地「舉賢良方正能直言切諫者」,亦即有鄉曲之譽者,選以授官,二句言司馬遷未能由此途徑入仕。
(35)周衛:周密的護衛,即宮禁。
(36)戴盆何以望天:當時諺語。
形容忙於職守,識見淺陋,無暇他顧。
(37)李陵:字少卿,西漢名將李廣孫,善騎射。
武帝時,為騎都尉,率兵出擊匈一奴一貴族,戰敗投降,封右校王。
後病死匈一奴一。
俱居門下:司馬遷曾與李陵同在「侍中曹」(官署名)內任侍中。
(38)趣捨:嚮往和廢棄。
趣,同「趨」。
(39)銜杯酒:在一起喝酒。
指私人交往。
(40)畜:同「蓄」。
(41)媒孽(nie聶):也作「孽」,釀酒的酵母。
這裡用作動詞,誇大的意思。
(42)王庭:匈一奴一單于的居處。
(43)彊:同「強」。
一胡一 :指匈一奴一。
(44)卬:即「仰」,仰攻。
當時李陵軍被圍困谷地。
(45)旃(zhān沾):毛織品。
《史記·匈一奴一傳》:「自君王以下,鹹食肉,衣其皮革。
披旃裘。」
(46)左右賢王:左賢王和右賢王,匈一奴一封號最高的貴族。
(47)沬(hui會):以手掬水洗臉。
(48)弮(quān圈):強硬的弓一弩一。
(49)上壽:這裡指祝捷。
(50)怛(da達):悲痛。
款款:忠誠的樣子。
(51)士大夫:此指李陵的部下將士。
絕甘:捨棄甘美的食品。
分少:即使所得甚少也平分給眾人。
(52)指:同「旨」。
(53)睚眥(yazi涯字):怒目相視。
(54)沮:毀壞。
貳師:貳師將軍李廣利,漢武帝一寵一 妃李夫人之兄。
李陵被圍時,李廣利並未率主力救授,致使李陵兵敗。
其後司馬遷為李陵辨解,武帝以為他有意詆毀李廣利。
(55)理:掌司法之官。
(56)囹圄(lingyǔ玲於):監獄。
(57)愬:同「訴」。
(58)聵(tui頹):墜毀。
李陵是名將之後,據《史記·李廣傳》記載:「單于既得陵,素聞其家聲,以女妻陵而貴之。
……自是之後,李氏名敗。」
(59)茸:推置其中。
蠶室:一溫一 暖密封的房子。
言其象養蠶的房子。
初受腐刑的人怕風,故須住此。
(60)剖符:把竹做的契約一剖為二,皇帝與大臣各執一塊,上面寫著同樣的誓詞,說永遠不改變立功大臣的爵位。
丹書:把誓詞用丹砂寫在鐵製的契券上。
凡持有剖符、丹書的大臣,其子孫犯罪可獲赦免。
(61)文史星歷:史籍和天文曆法,都屬太史令掌管。
(62)畜:同「蓄」。
(63)螻螘:螻蟻。
螘,同「蟻」。
(64)詘:同「屈」。
(65)易服:換上罪犯的服裝。
古代罪犯穿赭(深紅)色的衣服。
(66)木索:木枷和繩索。
(67)剃(ti剃):同「剃」,把頭髮剃光,即髡(kūn昆)刑。
嬰:環繞。
頸上帶著鐵鏈服苦役,即鉗刑。
(68)腐刑:即宮刑。
見注(19)。
(69)刑不上大夫:《禮記·曲禮》中語。
(70)阱(jǐng井):捕獸的陷坑。
檻:關獸的籠子。
(71)鮮:態度鮮明。
即自一殺,以示不受辱。
(72)榜:鞭打。
箠:竹棒。
此處用作動詞。
(73)槍:同「搶」。
(74)惕息:膽戰心驚。
(75)西伯:即周文王,為西方諸侯之長。
伯也:伯通「霸」。
(76)牖(yǒn酉)裡:一作「羑里」,在今河南湯陰縣。
文王曾被殷紂王囚禁於此。
(77)李斯:秦始皇時任為丞相,後因秦二世聽信趙高讒言,被受五刑,腰斬於咸陽。
(78)五刑:秦漢時五種刑罰,見《漢書·刑法志》:「當三族者,皆先黥劓,斬左右趾,笞殺之,梟其首,葅其骨肉於市。」
(79)淮陰:指淮陰侯韓信。
(80)受械於陳:漢立,淮陰侯韓信被劉邦封為楚王,都下邳(今一江一 蘇邳縣)。
後高祖疑其謀反,用陳平之計,在陳(楚地)逮捕了他。
械,拘禁手足的木製刑具。
(81)彭越:漢高祖的功臣。
(82)張敖:漢高祖功臣張耳的兒子,襲父爵為趙王。
彭越和張敖都因被人誣告稱孤謀反,下獄定罪。
(83)絳侯:漢初功臣周勃,封絳侯。
惠帝和呂後死後,呂後家族中呂產、呂祿等人謀奪漢室,周勃和陳平一起定計誅諸呂,迎立劉邦中子劉恆為文帝。
(84)五伯:即「五霸」。
(85)請室:大臣犯罪等待判決的地方。
周勃後被人誣告謀反,囚於獄中。
(86)魏其:大將軍竇嬰,漢景帝時被封為魏其侯。
武帝時,營救灌夫,被人誣告,下獄判處死罪。
三木:頭枷、手一銬、腳鐐。
(87)季布:楚霸王項羽的大將,曾多次打擊劉邦。
項羽敗死,劉邦出重金緝捕季布。
季布改名換姓,受髡刑和鉗刑,賣身給魯人朱家為一奴一。
(88)灌夫:漢景帝時為中郎將,武帝時官太僕。
因得罪了丞相田蚡,被囚於居室,後受誅。
居室:少府所屬的官署。
(89)罔:同「網」,法網。
(90)財:通「裁」。
(91)蚤:通「早」。
(92)耎:「軟」的古字。
(93)湛:同「沉」。
累紲(xie謝)捆一綁犯人的繩子,引伸為捆一綁、牢獄。
(94)臧獲:一奴一曰臧,婢曰獲。
(95)俶(ti惕)儻:豪邁不受拘束。
(96)西伯拘而演《周易》:傳說周文王被殷紂王拘禁在牖里時,把古代的八卦推演為六十四卦,成為《周易》的骨幹。
(97)仲尼厄而作春秋:孔丘字仲尼,周遊列國宣傳儒道,在陳地和蔡地受到圍攻和絕糧之苦,返回魯國作《春秋》一書。
(98)屈原:曾兩次被楚王放逐,幽憤而作《離騷》。
(99)左丘:春秋時魯國史官左丘明。
《國語》:史書,相傳為左丘明撰著。
(100)孫子:春秋戰國時著名軍事家孫臏。
臏腳:孫臏曾與龐涓一起從鬼谷子一習一 兵法。
後龐涓為魏惠王將軍,騙臏入魏,割去了他的臏骨(膝蓋骨)。
孫臏有《孫臏兵法》傳世。
(101)不韋:呂不韋,戰國末年大商人,秦初為相國。
曾命門客著《呂氏春秋》(一名《呂覽》)。
始皇十年,令呂不韋舉家遷蜀,呂不韋自一殺。
(102)韓非:戰國後期韓國公子,曾從荀卿學,入秦被李斯所讒,下獄死。
著有《韓非子》,《說難》、《孤憤》是其中的兩篇。
(103)《詩》三百篇:今本《詩經》共有三百零五篇,此舉其成數。
(104)失:讀為「佚」(yi億)。
(105)慍(yun運):怒。
(106)戮笑:辱笑。
(107)九回:九轉。
形容痛苦之極。
(108)閨閤之臣:指宦官。
閨、閤都是宮中小門,指皇帝深密的內廷。
(109)彫瑑(zhuan):雕刻成連錦狀的花紋。
這裡指自我妝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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