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
答謝民師書·原文·譯文·翻譯
〔宋〕蘇軾
近奉違,亟辱問訊,具審起居佳勝,感慰深矣。
軾受性剛簡,學迂材下,坐廢累年,不敢復齒縉紳。
自還海北,見平生親舊,惘然如隔世人,況與左右無一日之雅,而敢求一交一 乎!數賜見臨,傾蓋如故,幸甚過望,不可言也。
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
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
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遠。」
又曰:「辭達而已矣。」
夫言止於達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
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瞭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瞭然於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
辭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
揚雄好為艱深之辭,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
此正所謂彫蟲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類也。
而獨悔於賦,何哉?終身雕篆,而獨變其音節,便謂之經,可乎?屈原作《離騷經》,蓋《風》、《雅》之再變者,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可以其似賦而謂之彫蟲乎?使賈誼見孔子,升堂有餘矣;而乃以賦鄙之,至與司馬相如同科。
雄之陋如此比者甚眾,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也。
因論文偶及之耳。
歐陽文忠公言:「文章如一精一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
紛紛多言,豈能有益於左右,愧悚不已。
所須惠力法雨堂字,軾本不善作大字,強作終不佳,又舟中局迫難寫,未能如教。
然軾方過臨一江一 ,當往游焉。
或僧有所欲記錄,當為作數句留院中,慰左右念親之意。
今日至峽山寺,少留即去。
愈遠,惟萬萬以時自愛。
——選自《四部叢刊》本《經進東坡文集事略》
最近我倆分別之後,多次承你來信問候,詳知你日常起居安好,十分欣慰。
我稟性剛直簡慢,學問迂闊,才質駑鈍,因事連年被摘,不敢再自居於士大夫行列。
自從回到海北,見到舊日親友,也已經漠然如同隔代之人,何況與您平素沒有交往,還敢與您訂一交一 嗎?您數次屈尊光臨,立談之間一見如故,使我萬分欣幸,意想不到,無法用言辭來形容。
您給我看的書啟、詩賦、雜文,我已讀了多遍。
大作猶如行雲流水,原本無一定的形式,飄蕩流動,當行則行,當止則止,文理毫不做作,千姿百態,舒捲自如。
孔子說:「說話不講究文采,流傳就不會廣遠。」
又說:「言辭只求能表達意思就行了。」
言辭僅要求能達意,好像是不講究文采,這是很不對的。
要把握住事物的微妙處,真像拴風捉影那樣難。
心中能把事物徹底弄清楚的,大概在千萬人中也找不到一個,而何況是要用口說和手寫把事物表達清楚呢?表達清楚的,這就叫「辭達」。
言辭要做到能夠達意,那麼文采就運用不盡了。
揚雄喜歡用艱深的辭藻來文飾淺顯易懂的意思,假如直捷了當地說出來,就人人都能明白了。
這種寫作方法正是揚雄自己所批評的「彫蟲篆刻」那一套。
他的《太玄》、《法言》都屬於這一類。
而他偏偏只對作賦追悔,這是為什麼呢?終身經營彫蟲小技,而寫作《太玄》、《法言》時僅僅變有韻之文為無韻之文,便稱之為經,這可以嗎?屈原作的《離騷》,是《風》、《雅》傳統的再發展,即使與日月爭輝也不遜色。
難道我們可以因為它像賦而稱之為彫蟲小技嗎?如果賈誼趕上了作孔子的學生,那麼他的學行已經足以「入室」了。
而揚雄卻因他作過辭賦而貶低他,以至與司馬相如等同。
像這樣淺陋的見解,在揚雄身上是很多的。
這些話可以同明白人說,不能同一般人講,我因為議論文章,所以偶然談到。
歐陽修先生說:「文章象赤金美玉,市上本有定價,不是憑誰的一句話就能論定價格的貴賤。」
我囉哩囉索講了一大堆,對您未必有什麼好處吧,真是慚愧惶恐不已。
您索要惠力寺法雨堂的題字,我本來不善於書寫大字,勉強寫來終究不好,又加上船上地方狹窄難以書寫,所以未能遵命寫好。
但是我將路過臨一江一 ,理當前去遊覽。
或者寺僧要我寫一點什麼,我會寫上幾句留在寺院內,以安慰您的鄉土之思。
今天到達峽山寺,稍作逗留後就離開。
相距越來越遠,希望你千萬隨時珍重。
(丁如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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