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
張中丞傳後敘·原文·譯文·翻譯
〔唐〕韓愈
【題解】張中丞,即張巡(709—757),一鄧一 州南陽(今河南省南陽市)人。
唐玄宗開元末進士,由太子通事舍人出任清河縣令,調真源縣令。
安史亂起,張巡在雍丘一帶起兵抗擊,後與許遠同守睢陽(今河南省商丘市),肅宗至德二載(757)城破被俘,與部將三十六人同時殉難。
亂平以後,朝廷小人竭力散佈張許降賊有罪的流言,為割據勢力張目。
韓愈感憤於此,遂於元和二年(807)繼李翰撰《張巡傳》(今佚)之後,寫了這篇後敘,為英雄人物譜寫了一曲慷慨悲壯的頌歌。
全文感情激盪,褒貶分明,議論敘事互為表裡,不分賓主,其「截然五段,不用鉤連,而神氣流注,章法渾成」(高步瀛《唐宋文舉要》引方苞語)。
文中關於南霽雲拒食斷指、抽矢射塔,張巡誦讀《漢書》、起旋眾泣等細節描寫頰上添毫,傳神寫意,形象栩栩如生,光采照人。
中丞,張巡駐守睢陽時朝廷所加的官銜。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1〕,愈與吳郡張籍閱家中舊書〔2〕,得李翰所為《張巡傳》〔3〕。
翰以文章自名〔4〕,為此傳頗詳密。
然尚恨有闕者:不為許遠立傳〔5〕,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6〕。
遠雖材若不及巡者,開門納巡〔7〕,位本在巡上。
授之柄而處其下〔8〕,無所疑忌,竟與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虜,與巡死先後異耳〔9〕。
兩家子弟材智下〔10〕,不能通知二父志〔11〕,以為巡死而遠就虜,疑畏死而辭服於賊。
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愛之肉〔12〕,以與賊抗而不降乎?當其圍守時,外無蚍蜉蟻子之援〔13〕,所欲忠者,國與主耳,而賊語以國亡主滅〔14〕。
遠見救援不至,而賊來益眾,必以其言為信;外無待而猶死守〔15〕,人相食且盡,雖愚人亦能數日而知死所矣。
遠之不畏死亦明矣!烏有城壞其徒俱死,獨蒙愧恥求活?雖至愚者不忍為,嗚呼!而謂遠之賢而為之邪?
說者又謂遠與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遠所分始〔16〕。
以此詬遠,此又與兒童之見無異。
人之將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繩而絕之,其絕必有處。
觀者見其然,從而尤之,其亦不達於理矣!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遠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猶不得免,其他則又何說!
當二公之初守也,寧能知人之卒不救,棄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雖避之他處何益?及其無救而且窮也,將其創殘餓嬴之餘〔17〕,雖欲去,必不達。
二公之賢,其講之一精一矣〔18〕!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一江一 淮,沮遏其勢〔19〕,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當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擅強兵坐而觀者,相環也。
不追議此,而責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於逆亂,設一婬一辭而助之攻也。
愈嘗從事於汴徐二府〔20〕,屢道於兩府間,親祭於其所謂雙廟者〔21〕。
其老人往往說巡、遠時事云:南霽雲之乞救於賀蘭也〔22〕,賀蘭嫉巡、遠之一聲 威功績出己上,不肯出師救;愛霽雲之勇且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霽雲坐。
霽雲慷慨語曰:「雲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餘日矣!雲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嚥!」因拔所佩刀,斷一指,血淋漓,以示賀蘭。
一座大驚,皆感激為雲泣下。
雲知賀蘭終無為雲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圖,矢著其上磚半箭,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
愈貞元中過泗州〔23〕,船上人猶指以相語。
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霽雲,雲未應。
巡呼雲曰:「南八〔24〕,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雲笑曰:「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雲敢不死!」即不屈。
張籍曰:「有於嵩者,少依於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圍中〔25〕。
籍大歷中於和州烏一江一 縣見嵩〔26〕,嵩時年六十餘矣。
以巡初嘗得臨渙縣尉〔27〕,好學無所不讀。
籍時尚小,粗問巡、遠事,不能細也。
云:巡長七尺餘,鬚髯若神。
嘗見嵩讀《漢書》,謂嵩曰:『何為久讀此?』嵩曰:『未熟也。
』巡曰:『吾於書讀不過三遍,終身不忘也。
』因誦嵩所讀書,盡卷不錯一字。
嵩驚,以為巡偶熟此卷,因亂抽他帙以試〔28〕,無不盡然。
嵩又取架上諸書試以問巡,巡應口誦無疑。
嵩從巡久,亦不見巡常讀書也。
為文章,操紙筆立書,未嘗起草。
初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29〕,城中居人戶,亦且數萬,巡因一見問姓名,其後無不識者。
巡怒,鬚髯輒張。
及城陷,賊縛巡等數十人坐,且將戮。
巡起旋,其眾見巡起,或起或泣。
巡曰:『汝勿怖!死,命也。
』眾泣不能仰視。
巡就戮時,顏色不亂,陽陽如平常。
遠寬厚長者,貌如其心;與巡同年生,月日後於巡,呼巡為兄,死時年四十九。」
嵩貞元初死於亳宋間〔30〕。
或傳嵩有田在亳宋間,武人奪而有之,嵩將詣州訟理,為所殺。
嵩無子。
張籍雲。
——選自東雅堂校刊本《昌黎先生集》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晚上,我和吳郡張籍翻閱家中的舊書,發現了李翰所寫的《張巡傳》。
李翰因文章而自負,寫這篇傳記十分詳密。
但遺憾的是還有缺陷:沒有為許遠立傳,又沒有記載雷萬春事跡的始末。
許遠雖然才能似乎比不上張巡,打開城門迎接張巡,地位本在張巡之上。
他把指揮權一交一 給張巡,甘居於其下,毫無猜疑妒忌,最終和張巡一起守城而死,成就了功名,城破後被俘,不過和張巡死的時間有先後的不同罷了。
張、許兩家的子弟才智低下,不能瞭解其父輩的志向,認為張巡戰死而許遠被俘,懷疑許遠是怕死而投降了叛軍。
如果許遠真的怕死,何苦守住這尺寸大小的地盤,以他所愛之人的肉充飢,來和叛軍對壘而不投降呢?當他在包圍中守城時,外面沒有一點哪怕極為微弱的援助,所要效忠的,就是國家和皇上,而叛軍會拿國家和皇上已被消滅的情況告訴他。
許遠見救兵不來,而叛軍越來越多,一定會相信他們的話;外面毫無希望卻仍然死守,軍民相食,人越來越少,即使是傻瓜也會計算日期而知道自己的死所了。
許遠不怕死也可以清楚了!哪有城破而自己的部下都已戰死,他卻偏偏蒙受恥辱苟且偷生?即使再笨的人也不願這樣做,唉!難道說象許遠如此賢明的人會這樣做嗎?
議論的人又認為許遠和張巡分守城門,城陷落是從許遠分守的西南方開始的。
拿這個理由來誹謗許遠,這又和小孩的見識沒有兩樣。
人將要死的時候,他的內臟必定有一個先受到侵害的地方;扯緊繩子,把它拉斷,繩斷必定有一個先裂的地方。
有人看到這種情況,就來責怪這個先受侵害和先裂的地步,他也太不通達事理了!小人喜歡議論,不願成|人之美,竟到了這樣的地方!像張巡、許遠所造成的功業,如此傑出,尚且躲不掉小人的誹謗,其他人還有什麼可說呢!
當張、許二位剛守城的時候,哪能知道別人終不相救,從而預先棄城逃走呢?如果睢陽城守不住,即使逃到其他地方又有什麼用處?等到沒有救兵而且走投無路的時候,率領著那些受傷殘廢、飢餓瘦弱的殘兵,即使想逃走,也一定無法到達要去的地方。
張、許二位的功績,前人已有十分一精一當的評價了!守住孤城,捍衛天下,僅憑千百個瀕臨滅亡的士兵,來對付近百萬天天增加的敵軍,保護著一江一 淮地區,擋住了叛軍的攻勢,天下能夠不亡,這是誰的功勞啊!在那個時候,丟掉城池而只想保全性命的人,不在少數;擁有強兵卻安坐觀望的人,一個接著一個。
不追究討論這些,卻拿死守睢陽來責備張、許二位,也可見這些人把自己放在與逆亂者同類的地位,捏造謊言來幫他們一起攻擊有功之人了。
我曾經在汴州、徐州任職,多次經過兩州之間,親自在那叫做雙廟的地方祭祀張巡和許遠。
那裡的老人常常說起張巡、許遠時候的事情:南霽雲向賀蘭進明求救的時候,賀蘭進明妒忌張巡、許遠的威望和功勞超過自己,不肯派兵相救;但看中了南霽雲的勇敢和壯偉,不採納他的話,卻勉力挽留他,還準備了酒食和音樂,請南霽雲入座。
南霽雲慷慨陳詞說:「我來的時候,睢陽軍民已經一個多月沒有東西吃了!我即使想一個人享受,道義不能允許;即使吃了,我也難以下嚥!」於是拔出自己的佩刀,砍斷一個手指,鮮血淋漓,拿給賀蘭進明看。
在座的人一大吃一驚,都感動得為南霽雲流下了眼淚。
南霽雲知道賀蘭進明終究沒有為自己出兵的意思,立即騎馬離去;將出城時,他抽出箭射寺廟的佛塔,那枝箭射進佛塔磚面半箭之深,說:「我回去打敗叛軍後,一定要消滅賀蘭進明!就用這枝箭來作為標記。」
我於貞元年間經過泗州,船上的人還指點著說給我聽。
城破後,叛軍拿刀逼十張巡投降,張巡堅貞不屈,馬上被綁走,準備殺掉;叛軍又叫南霽雲投降,南霽雲沒有吱聲。
張巡叫南霽雲道:「南八,男子漢一死而已,不能向不義之人屈服!」南霽雲笑道:「我本想有所作為;您既然這樣說,我哪敢不死!」於是誓不投降。
張籍說:「有一個人叫於嵩,年輕時跟隨張巡;等到張巡起兵抗擊叛軍,於嵩曾在圍城之中。
我大歷年間在和州烏一江一 縣見到過於嵩,那時他已六十多歲了。
因為張巡的緣故起先曾得到臨渙縣尉的官職,學習 努力,無所不讀。
我那時還幼小,簡單地詢問過張巡、許遠的事跡,不太詳細。
他說:張巡身長七尺有餘,一口一胡一 須活像神靈。
他曾經看見於嵩在讀《漢書》,就對於嵩說:『你怎麼老是在讀這本書?』於嵩說:『沒有讀熟呀。
』張巡說:『我讀書不超過三遍,一輩子不會忘記。
』就背誦於嵩所讀的書,一卷背完不錯一個字。
於嵩很驚奇,以為張巡是碰巧熟悉這一卷,就隨便抽出一捲來試他,他都像剛才那樣能背誦出來。
於嵩又拿書架上其他書來試問張巡,張巡隨口應聲都背得一字不錯。
於嵩跟張巡時間較久,也不見張巡經常讀書。
寫起文章來,拿起紙筆一揮而就,從來不打草稿。
起先守睢陽時,士兵將近萬把人,城裡居住的人家,也將近幾萬,張巡只要見一次問過姓名,以後沒有不認識的。
張巡發起怒來,一胡一 須都會豎起。
等到城破後,叛軍綁住張巡等幾十人讓他們坐著,立即就要處死。
張巡起身去小便,他的部下見他起身,有的跟著站起,有的哭了起來。
張巡說:『你們不要害怕!死是命中注定的。
』大家都哭得不忍抬頭看他。
張巡被殺時,臉色毫不慌張,神態安詳,就和平日一樣。
許遠是個寬厚的長者,相貌也和他的內心一樣;和張巡同年出生,但時間比張巡稍晚,稱張巡為兄,死時四十九歲。」
於嵩在貞元初年死在亳宋一帶。
有人傳說他在那裡有塊田地,武人把它強奪霸佔了,於嵩打算到州里提出訴訟,卻被武人殺死。
於嵩沒有後代。
這些都是張籍告訴我的。
(方智范)
【註釋】
〔1〕元和二年:公元八0七年。
元和,唐憲宗李純的年號(806—820)。
〔2〕張籍(約767—約830):字文昌,吳郡(治所在今一江一 蘇省蘇州市)人,唐代著名詩人,韓愈學生。
〔3〕李翰:字子羽,趙州贊皇(今河北省元氏縣)人,官至翰林學士。
與張巡友善,客居睢陽時,曾親見張巡戰守事跡。
張巡死後,有人誣其降賊,因撰《張巡傳》上肅宗,並有《進張中丞傳表》(見《全唐文》卷四三○)。
〔4〕以文章自名:《舊唐書·文苑傳》:翰「為文一精一密,用思苦澀」。
自名,自許。
〔5〕許遠(709—757):字令威,杭州鹽官(今浙一江一 省海寧縣)人。
安史亂時,任睢陽太守,後與張巡合守孤城,城陷被擄往洛陽,至偃師被害。
事見兩唐書本傳。
〔6〕雷萬春:張巡部下勇將。
按:此當是「南霽雲」之誤,如此方與後文相應。
〔7〕開門納巡:肅宗至德二載(757)正月,叛軍安慶緒部將尹子奇帶兵十三萬圍睢陽,許遠向張巡告急,張巡自寧陵率軍入睢陽城(見《資治通鑒》卷二一九)。
〔8〕柄:權柄。
〔9〕城陷而虜二句:此年十月,睢陽陷落,張巡、許遠被虜。
張巡與部將被斬,許遠被送往洛陽邀功。
〔10〕兩家句:據《新唐書·許遠傳》載,安史亂平定後,大歷年間,張巡之子張去疾輕信小人挑撥,上書代宗,謂城破後張巡等被害,惟許遠獨存,是屈降叛軍,請追奪許遠官爵。
詔令去疾與許遠之子許峴及百官議此事。
兩家子弟即指張去疾、許峴。
〔11〕通知:通曉。
〔12〕食其句:尹子奇圍睢陽時,城中糧盡,軍民以雀鼠為食,最後只得以婦女與老弱男子充飢。
當時,張巡曾殺愛妾、許遠曾殺一奴一僕以充軍糧。
〔13〕蚍(pi皮)蜉(fǔ伏):黑色大蟻。
蟻子:幼蟻。
〔14〕而賊句:安史亂時,長安、洛陽陷落,玄宗逃往西蜀,唐室岌岌可危。
〔15〕外無待:睢陽被圍後,河南節度使賀蘭進明等皆擁兵觀望,不來相救。
〔16〕說者句:張巡和許遠分兵守城,張守東北,許守西南。
城破時叛軍先從西南處攻入,故有此說。
〔17〕羸(lei雷):瘦弱。
〔18〕二公二句:謂二公功績前人已有一精一當的評價。
此指李翰《進張中丞傳表》所云:「巡退軍睢陽,扼其咽領,前後拒守,自春徂冬,大戰數十,小戰數百,以少擊眾,以弱擊強,出奇無窮,制勝如神,殺其凶丑九十餘萬。
賊所以不敢越睢陽而取一江一 淮,一江一 淮所以保全者,巡之力也。」
〔19〕沮(jǔ舉)遏:阻止。
〔20〕愈嘗句:韓愈曾先後在汴州(治所在今河南省開封市)、徐州(治所在今一江一 蘇省徐州市)任推官之職。
唐稱幕僚為從事。
〔21〕雙廟:張巡、許遠死後,後人在睢陽立廟祭祀,稱為雙廟。
〔22〕南霽雲(?一757):魏州頓丘(今河南省清豐縣西南)人。
安祿山反叛,被遣至睢陽與張巡議事,為張所感,遂留為部將。
賀蘭:複姓,指賀蘭進明。
時為御史大夫、河南節度使,駐節於臨淮一帶。
〔23〕貞元:唐德宗李適年號(785—805)、泗州:唐屬河南道,州治在臨淮(今一江一 蘇省泗洪縣東南),當年賀蘭屯兵於此。
〔24〕南八:南霽雲排行第八,故稱。
〔25〕常:通「嘗」,曾經。
〔26〕大歷:唐代宗李豫年號(766—779)。
和州烏一江一 縣:在今安徽省和縣東北。
〔27〕以巡句:張巡死後,朝廷封賞他的親戚、部下,於嵩因此得官。
臨渙:故城在今安徽省宿縣西南。
〔28〕帙(zhi至):書套,也指書本。
〔29〕僅:幾乎。
〔30〕亳(bo薄):亳州,治所在今安徽省亳縣。
宋:宋州,治所在睢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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