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
論貴粟疏·原文·譯文·翻譯
〔西漢〕晁錯
【作者小傳】晁錯(前200前154),穎川(今河南禹縣)人,西漢文帝、景帝時期的政治家。
初從張恢學申不害、商鞅的法家學說。
文帝時任太常掌故,曾奉命從故秦博士伏生受《尚書》。
後為太子家令,得太子(即景帝)信任,號「智囊」。
景帝即位,任為御史大夫。
他堅持「重本抑末」(即重農抑商)政策,主張納粟受爵,建議募民充實邊塞,積極備御匈一奴一貴族的攻掠,並進言削藩以鞏固中央集權,得到景帝採納。
以吳王劉濞為首的七國諸侯因此以「請誅晁錯,以清君側」為名,舉兵反叛。
景帝畏於七國連兵,遂將其處死。
晁錯的著作較為完整的現存有八篇,散見於《漢書》的《爰盎晁錯傳》、《荊燕吳傳》和《食貨志》。
他的文章稱為「疏直激切,盡所欲言」,其中《賢良對策》、《言兵事疏》、《守邊勸農疏》等,皆為「西漢鴻文,沾溉後人,其澤甚遠」(魯迅《漢文學史綱要》)。
【題解】西漢建國初期,漢高祖劉邦由於採取了罷兵歸家、抑制商人、輕徭薄賦等一系列措施,使秦朝末年因連年戰爭而遭到嚴重破壞的農業生產逐漸得以恢復。
文帝即位後繼續奉行「與民休息」的政策,重視農桑,促進了農業的繁榮和商業的發展。
但由此也產生了因商業發展而導致谷賤傷農,大地主、大商人對農民兼併侵奪加劇,大批農民流離失所,階級矛盾日趨激化的社會現象。
針對這一問題,晁錯上了這篇奏疏,全面論述了「貴粟」(重視糧食)的重要性,提出重農抑商、入粟於官、拜爵除罪等一系列主張,這對當時發展生產和鞏固國防,都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
本文觀點一精一辟,分析透徹,邏輯謹嚴,文筆犀利,具有汪洋恣肆的氣勢和流暢渾厚的風格。
聖王在上,而民不凍饑者,非能耕而食之(1),織而衣之也(2),為開其資財之道也(3)。
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無捐瘠者(4),以畜積多而備先具也。
今海內為一,土地人民之眾不避湯、禹(5),加以無天災數年之水旱,而畜積未及者,何也?地有遺利,民有餘力,生谷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也,游食之民未盡歸農也。
民貧,則奸邪生。
貧生於不足,不足生於不農,不農則不地著(6),不地著則離鄉輕家,民如鳥獸。
雖有高城深池,嚴法重刑,猶不能禁也。
夫寒之於衣,不待輕暖;饑之於食,不待甘旨;饑寒至身,不顧廉恥。
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饑,終歲不製衣則寒。
夫腹饑不得食,膚寒不得衣,雖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務民於農桑,薄賦斂,廣畜積,以實倉廩(7),備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8),趨利如水走下,四方無擇也。
夫珠玉金銀,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眾貴之者,以上用之故也。
其為物輕微易藏,在於把握,可以周海內而無饑寒之患。
此令臣輕背其主,而民易去其鄉,盜賊有所勸,亡逃者得輕資也。
粟米布帛生於地,長於時,聚於力,非可一日成也。
數石之重(9),中人弗勝(10),不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饑寒至。
是故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
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
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署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無日休息。
又私自送往迎來,弔死問疾,養孤長幼在其中(11)。
勤苦如此,尚復被水旱之災,急政暴虐(12),賦斂不時,朝令而暮改(13)。
當具有者半賈而賣,無者取倍稱之息(14);於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債者矣。
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15),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16),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
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無農夫之苦,有阡陌之得(17)。
因其富厚,一交一 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千里游遨,冠蓋相望,乘堅策肥(18),履絲曳縞(19)。
此商人所以兼併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
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
故俗之所貴,主之所賤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
上下相反,好惡乖迕(20),而欲國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務,莫若使民務農而已矣。
欲民務農,在於貴粟;貴粟之道,在於使民以粟為賞罰。
今募天下入粟縣官(21),得以拜爵(22),得以除罪。
如此,富人有爵,農民有錢,粟有所渫(23)。
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餘者也。
取於有餘,以供上用,則貧民之賦可損(24),所謂損有餘、補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
順於民心,所補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賦少,三曰勸農功。
今令民有車騎馬一匹者(25),復卒三人。
車騎者,天下武備也,故為復卒。
神農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湯池百步,帶甲百萬,而無粟,弗能守也。」
以是觀之,粟者,王者大用(26),政之本務。
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27),乃復一人耳,此其與騎馬之功相去遠矣。
爵者,上之所擅(28),出於口而無窮;粟者,民之所種,生於地而不乏。
夫得高爵也免罪,人之所甚欲也。
使天下人入粟於邊,以受爵免罪,不過三歲,塞下之粟必多矣。
選自中華書局標點本《漢書·食貨志》
在聖明的君王統治下,百姓不挨餓受凍,這並非是因為君王能親自種糧食給他們吃,織布匹給他們穿,而是由於他能給人民開闢財源。
所以儘管唐堯、夏禹之時有過九年的水災,商湯之時有過七年的旱災,但那時沒有因餓死而被拋棄和餓瘦的人,這是因為貯藏積蓄的東西多,事先早已作好了準備。
現在全國統一,土地之大,人口之多,不亞於湯、禹之時,又沒有連年的水旱災害,但積蓄卻不如湯、禹之時,這是什麼道理呢?原因在於土地還有潛力,百姓還有餘力,能長穀物的土地還沒全部開墾,山林湖沼的資源尚未完全開發,游手好閒之徒還沒全都回鄉務農。
百姓生活貧困了,就會去做邪惡的事。
貧困是由於不富足,不富足是由於不務農,不從事農業就不能在一個地方定居下來,不能定居就會離開鄉土,輕視家園,像鳥獸一樣四處奔散。
這樣的話,國家即使有高大的城牆,深險的護城河,嚴厲的法令,殘酷的刑罰,還是不能禁止他們。
人在寒冷的時候,不會等有了輕暖的皮衣才穿;飢餓的時候,也不會等有了美味才吃;饑寒一交一 迫,就顧不上廉恥了。
人之常情是:一天不吃兩頓飯就要挨餓,整年不做衣服穿就會受凍。
那麼,肚子餓了沒飯吃,身上冷了無衣穿,即使是慈母也不能留住她的兒子,國君又怎能保有他的百姓呢?賢明的君主懂得這個道理,所以讓人民從事農業生產,減輕他們的賦稅,大量貯備糧食,以便充實倉庫,防備水旱災荒,因此也就能夠擁有人民。
百姓呢,在於君主用什麼辦法來管理他們,他們追逐利益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不管東南西北。
珠玉金銀這些東西,餓了不能當飯吃,冷了不能當衣穿;然而人們還是看重它,這是因為君主需要它的緣故。
珠玉金銀這些物品,輕便小巧,容易收藏,拿在手裡,可以周遊全國而無饑寒的威脅。
這就會使臣子輕易地背棄他的君主,而百姓也隨便地離開家鄉,盜賊受到了鼓勵,犯法逃亡的人有了便於攜帶的財物。
粟米和布帛的原料生在地裡,在一定的季節裡成長,收穫也需要人力,並非短時間內可以成事。
幾石重的糧食,一般人拿不動它,也不為奸邪的人所貪圖;可是這些東西一天得不到就要挨餓受凍。
因此,賢明的君主重視五穀而輕視金玉。
現在農夫中的五口之家,家裡可以參加勞作的不少於二人,能夠耕種的土地不超過百畝,百畝的收成,不超過百石。
他們春天耕地,夏天耘田,秋天收穫,冬天儲藏,還得砍木柴,修理官府的房舍,服勞役;春天不能避風塵,夏天不能避署熱,秋天不能避陰雨,冬天不能避寒凍,一年四季,沒有一天休息;在私人方面,又要一交一 際往來,弔唁死者,看望病人,撫養孤老,養育幼兒,一切費用都要從農業收入中開支。
農民如此辛苦,還要遭受水旱災害,官府又要急征暴斂,隨時攤派,早晨發命令,晚上就要一交一 納。
一交一 賦稅的時候,有糧食的人,半價賤賣後完稅;沒有糧食的人,只好以加倍的利息借債納稅;於是就出現了賣田地房屋、賣子孫來還債的事情。
而那些商人們,大的囤積貨物,獲取加倍的利息;小的開設店舖,販賣貨物,牟取利潤。
他們每日都去集市遊逛,趁zheng府急需貨物的機會,所賣物品的價格就成倍抬高。
所以商人家中男的不必耕地耘田,女的不用養蠶織布,穿的必定是華美的衣服,吃的必定是上等米和肉;沒有農夫的勞苦,卻佔有農桑的收穫。
依仗自己富厚的錢財,與王侯接一交一 ,勢力超過官吏,憑借資產相互傾軋;他們遨遊各地,車乘絡繹不絕,乘著堅固的車,趕著壯實的馬,腳穿絲鞋,身披綢衣。
這就是商人兼併農民土地,農民流亡在外的原因。
當今雖然法律輕視商人,而商人實際上已經富貴了;法律尊重農民,而農民事實上卻已貧賤了。
所以一般俗人所看重的,正是君主所輕賤的;一般官吏所鄙視的,正是法律所尊重的。
上下相反,好惡顛倒,在這種情況下,要想使國家富裕,法令實施,那是不可能的。
當今的迫切任務,沒有比使人民務農更為重要的了。
而要想使百姓從事農業,關鍵在於抬高糧價;抬高糧價的辦法,在於讓百姓拿糧食來求賞或免罰。
現在應該號召天下百姓一交一 糧給zheng府,納糧的可以封爵,或贖罪;這樣,富人就可以得到爵位,農民就可以得到錢財,糧食就不會囤積而得到流通。
那些能一交一 納糧食得到爵位的,都是富有產業的人。
從富有的人那裡得到貨物來供zheng府用,那麼貧苦百姓所擔負的賦稅就可以減輕,這就叫做拿富有的去補不足的,法令一頒布百姓就能夠得益。
依順百姓心願,有三個好處:一是君主需要的東西充足,二是百姓的賦稅減少,三是鼓勵從事農業生產。
按現行法令,民間能輸送一匹戰馬的,就可以免去三個人的兵役。
戰馬是國家戰備所用,所以可以使人免除兵役。
神農氏曾教導說:「有七八丈高的石砌城牆,有百步之寬貯滿沸水的護城河,上百萬全副武裝的兵士,然而沒有糧食,那是守不住的。」
這樣看來,糧食是君王最需要的資財,是國家最根本的政務。
現在讓百姓一交一 糧買爵,封到五大夫以上,才免除一個人的兵役,這與一匹戰馬的功用相比差得太遠了。
賜封爵位,是皇上專有的權力,只要一開口,就可以無窮無盡地封給別人;糧食,是百姓種出來的,生長在土地中而不會缺乏。
能夠封爵與贖罪,是人們十分嚮往的。
假如叫天下百姓都獻納糧食,用於邊塞,以此換取爵位或贖罪,那麼不用三年,邊地糧食必定會多起來。
(宋心昌)
【註釋】
(1)食(si寺)之:給他們吃。
「食」作動詞用。
(2)衣(yi益)之:給他們穿。
「衣」作動詞用。
(3)道:途徑。
(4)捐瘠(ji吉):被遺棄和瘦弱的人。
捐,拋棄;瘠,瘦。
(5)不避:不讓,不次於。
(6)地著(zhuo著):定居一地。
《漢書·食貨志》:「理民之道,地著為本。」
顏師古註:「地著,謂安土也。」
(7)廩(lǐn凜):米倉。
(8)牧:養,引申為統治、管理。
(9)石:重量單位。
漢制三十斤為鈞,四鈞為石。
(10)弗勝:不能勝任,指拿不動。
(11)長(zhǎng掌):養育。
(12)政:同「征」。
虐:王念孫以為當作「賦」。
(13)改:王念孫以為本作「得」。
(14)倍稱(chen襯)之息:加倍的利息。
稱,相等,相當。
(15)賈(gǔ古):商人。
(16)奇(jī基)贏:利潤。
奇,指余物;贏:指餘利。
(17)阡陌(qiānmo千莫)之得:指田地的收穫。
阡陌,田間小路,此代田地。
(18)乘堅策肥:乘堅車,策肥馬。
策,用鞭子趕馬。
(19)履絲曳(ye業)縞(gǎo搞):腳穿絲鞋,身披綢衣。
曳,拖著。
縞,一種一精一致潔白的絲織品。
(20)乖迕(wǔ午):相違背。
(21)縣官:漢代對官府的通稱。
(22)拜爵:封爵位。
(23)渫(xie謝):散出。
(24)損:減。
(25)車騎馬:指戰馬。
(26)大用:最需要的東西。
(27)五大夫:漢代的一種爵位,在侯以下二十級中屬第九級。
凡納粟四千石,即可封賜。
(28)擅: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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