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
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原文·譯文·翻譯
〔清〕龔自珍
欽差大臣兵部尚書都察院右都御史林公既陛辭,禮部主事仁和龔自珍則獻三種決定義,三種旁義,三種答難義,一種歸墟義。
中國自禹、箕子以來,食貨並重。
自明初開礦,四百餘載,未嘗增銀一厘,今銀盡明初銀也。
地中實,地上虛,假使不漏於海,人事火患,歲歲約耗銀三四千兩,況漏於海如此乎?此決定義,更無疑義。
漢世五行家,以食妖、服妖占天下之變。
鴉片煙則食妖也,其人病魂魄,逆晝夜。
其食者宜繯首誅!販者、造者宜刎脰誅!兵丁食,宜刎脰誅!此決定義,更無疑義。
誅之不可勝誅,不可不絕其源;絕其源,則夷不逞,奸民不逞。
有二不逞,無武力何以勝也?公駐澳門,距廣州城遠,夷也。
公以文臣孤入夷,其可乎?此行宜以重兵自隨,此正皇上頒關防使節制水師意也。
此決定義,更無疑義。
食妖宜絕矣,宜並杜絕呢羽毛之至。
杜之則蠶桑之利重,木棉之利重,蠶桑、木棉之利重,則中國實。
又凡鐘錶、玻璃、燕窩之屬,悅上都之少年,而奪其所重者,皆至不急之物也,宜皆杜之。
此一旁義。
宜勒限使夷人徙澳門,不許留一夷。
留夷館一所,為互市之棲止。
此又一旁義。
火器宜講求,京師火器營,乾隆中攻金川用之,不知施於海便否?廣州有巧工能造火器否?一胡一 宗憲《圖編》,有可約略仿用者否?宜下群吏議。
如帶廣州兵赴澳門,多帶巧匠,以便修整軍器。
此又一旁義。
於是有儒生送難者曰:「中國食急於貨。」
襲漢臣劉陶舊議論以相抵。
固也,似也,抑我豈護惜貨而置食於不理也哉?此議施之於開礦之朝,謂之切病;施之於禁銀出海之朝,謂之不切病。
食固第一,貨即第二,禹、箕子言如此矣。
此一答難。
於是有關吏送難者曰:「不用呢羽、鐘錶、燕窩、玻璃,稅將絀。」
夫中國與夷人互市,大利在利其米,此外皆末也。
宜正告之曰:行將關稅定額,陸續請減,未必不蒙恩允;國家斷斷不恃榷關所入,矧所損細所益大。
此又一答難。
乃有迂誕書生送難者,則不過曰「為寬大」而已,曰「必毋用兵」而已。
告之曰:「刑亂邦用重典」,周公公訓也。
至於用兵,不比陸路之用兵,此驅之,非剿之也;此守海口,防我境,不許其入,非與彼戰於海,戰於艅艎也。
伏波將軍則近水,非樓船將軍,非橫海將軍也。
況陸路可追,此無可追,取不逞夷人及奸民,就地正典刑,非有大兵陣之原野之事,豈古人於陸路開邊釁之比也哉?此又一答難。
以上三難,送難者皆天下黠猾遊說而貌為老成迂拙者也。
粵省僚吏中有之,幕客中有之,遊客中有之,商估中有之,恐紳士中未必無之,宜殺一儆百。
公此行此心,為若輩所動,游移萬一,此千載之一時,事機一跌,不敢言之矣!不敢言之矣!
古奉使之詩曰:「憂心悄悄,僕夫況瘁。」
悄悄者何也?慮嘗試也,慮窺伺也,慮洩言也。
僕夫左右親近之人,皆大敵也。
僕夫且憂形於色,而有況瘁之容,無飛揚之意,則善於奉使之至也。
閣下其繹此詩!
何為一歸墟義也?曰:我與公約,期公以兩期期年,使中國十八行省銀價平,物力實,人心定,而後歸報我皇上。
《書》曰:「若射之有志。」
我之言,公之鵠矣。
——選自上海人民出版社排印本《龔自珍全集》
欽差大臣兵部尚書都察院右都御史林公已經面辭了皇上,禮部主事仁和龔自珍於是奉獻上三項確定性的意見,三項附屬性的意見,三項答辯性的意見,以及一項歸結性的意見。
中國自從夏禹、箕子以來,對於農業生產和貨幣流通兩者是並重的。
從明朝初期開採銀礦,四百多年了,未曾增多過一厘銀子,現今所用的白銀都是明初就有的銀兩。
地下的銀礦是實實在在的,但在世上流通的白銀卻有限得很,即使不外流的話,由於人為的事故和自然的災害,每年也大約要損耗銀子三四千兩,何況又這樣大量地流出海外!這是確定性的意見,更不容有絲毫的疑問。
漢代的五行家,把在食物和服飾上出現的怪異情況稱作食妖、服妖,通過它們來判斷天下即將發生的災變。
鴉片煙就是食妖,吸食的人病入魂魄,顛倒晝夜。
對於吸食鴉片的人應當處以絞刑的嚴厲懲罰!販賣、製造鴉片的人應當處以砍頭的嚴厲懲罰!士兵吸食鴉片,也應當處以砍頭的嚴厲懲罰!這是確定性的意見,更不容絲毫的疑問。
對於上述這些人,殺既殺不盡,便不可不杜絕鴉片的來源;要杜絕它的來源,那末洋人會心懷不滿,內地的壞人也會心懷不滿。
有這兩種對禁煙心懷不滿的人,沒有武力的後盾又怎麼能夠取得勝利呢?您進駐澳門,離廣州城遠,那是洋人麇集的地方。
您以文官之身孤身深入洋人的巢穴,這難道能行嗎?這一去應當多帶領軍隊跟隨著自己,這正是皇上頒發大印讓您指揮水軍的含意所在。
這是確定性的意見,更不容絲毫的疑問。
吸食鴉片煙應當禁絕,還應當同時杜絕呢絨羽毛製品的輸入。
杜絕了這些,國內絲綢的收入就會增加,棉花的收入就會增加;絲綢、棉花的收入增加了,國家的經濟就富足。
再有凡是鐘錶、玻璃、燕窩之類的東西,只能取悅京都的紈褲子弟,從而奪去他們所看重的貨幣,所以全都是極不急需的物品,應當一併杜絕。
這是一項附屬性的意見。
應當強制期限叫洋人搬遷到澳門去,不許留下一名。
只保留商館一所,作為從事商業活動時供外國人居住的地方。
這又是一項附屬性的意見。
槍炮武器應當力求一精一良,京師火器營,乾隆年間攻伐金川時曾經使用過,不知施用在海防上面是否方便?廣州有沒有能夠製造槍炮的能工巧匠?一胡一 宗憲的《籌海圖編》,有沒有一些可在大體上仿造致用的地方?應當佈置下去讓部屬吏員們討論。
如果帶領廣州的軍隊去澳門,要多帶能幹的工匠,以便修理保養軍器。
這又是一項附屬性的意見。
於是有儒生表示反對說:「中國農業問題要比貨幣問題更急迫。」
搬用東漢大臣劉陶的舊議論來進行對抗。
劉陶的舊論是不錯,兩種說法表面也好像是差不多,然而我難道護惜貨幣,便是置農業問題於不理不顧麼?儒生這種議論用在開礦的年代,可以說是切中時病;用在當今禁止白銀外流的時期,便是不合時宜了。
農業生產固然是「八政」中的第一件,而貨幣即緊跟著排列在第二位,夏禹、箕子都是這樣的說法。
這是一項答辯性的意見。
於是又有管理關稅的官員提出非議說:「不讓呢絨、鐘錶、燕窩、玻璃這類物品進口,關稅就會短少。」
說到中國和外國人做買賣,最能得到好處的是在於購買對方的糧米,其餘的都是無足輕重的。
應當正告他們說:即將要把關稅定額陸陸續續地請求減低下來,這未必不得到皇上的允准。
國家絕對不單純依賴關稅的收入,況且這樣做損失細微而收益巨大。
這又是一項答辯性的意見。
這樣還有一些迂腐荒唐的書生會反對,所說的不過是「要對洋人寬大」、「一定不要使用武力」這一類話罷了。
我們回答他們:「懲罰作亂的邦國必須使用重法」,這是周公傳世的訓誨。
至於用兵,與陸地上的打仗不同:這是驅逐敵人,並不是圍殲敵人;這是守住海口,保衛海疆,不許來敵入侵,並不是和敵人在海上作戰,在船上一交一 鋒。
是象伏波將軍那樣在近海活動,而不是象樓船將軍、橫海將軍那樣跨海出征。
何況在陸地上作戰可以追擊,而像這樣在近海防衛就談不上追擊,只需逮捕那些心懷異謀的洋人和壞人,就地正法,並沒有動用龐大的軍隊在野外排開陣勢作戰的事,怎麼能同歷史上在陸地上挑起邊界衝突的例子相提並舉呢?這又是一項答辯性的意見。
提出上面三項反對言論的,都是社會上老奸巨滑、招搖撞騙,而表面上裝作老成持重的人。
廣東的官吏中有這樣的人,幕僚中有這樣的人,說客中有這樣的人,商賈中有這樣的人,恐怕紳士中也未必沒有這樣的人,應當殺一儆百。
您前去禁煙的這次行動、這種決心,如果被這些人所動搖,哪怕有一點猶豫疑惑,那麼在這千載難逢的時機,機會一錯失,後果就不堪設想了!不堪設想了!
古代寫奉命出使的詩說道:「我心裡充滿憂慮,惴惴不安,就連隨從我的車伕也憔悴不堪。」
惴惴不安的是什麼呢?就是擔心有人從旁作遊說、梗阻的嘗試,擔心有人窺測動靜、伺機求逞,擔心有人不慎失言或洩露機密。
您的隨從左右心腹之人,都可能是您的大敵啊。
如果連隨從人員都顯得憂心忡忡,有憔悴的面容而毫無得意忘形的神色,那麼就可以說是奉命出使做到家了。
您請認真領會這首詩吧!
什麼是歸結性的意見呢?那就是說:我同您約定:期望您用兩個整年的時間,使國內十八行省的銀價平穩,物力充實,人心安定,然後回到朝廷報告我皇上。
《尚書》說:「猶如射箭那樣有準確的目標。」
我的話,是您將要達到的目的呀!
(史良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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