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
原君·原文·譯文·翻譯
〔清〕黃宗羲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
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
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於天下之人。
夫以千萬倍之勤勞,則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
故古人之君,量而不欲入者,許由、務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堯、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
豈古之人有所異哉?好逸惡勞,亦猶夫人之情也。
後之為人君者不然。
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
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公。
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
漢高帝所謂「某業所就,孰與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覺溢之於辭矣。
此無他,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
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
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曾不慘然,曰:「我固為子孫創業也。」
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一婬一樂,視為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息也。」
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無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
嗚呼!豈設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愛戴其君,比之如父,擬之如天,誠不為過也。
今也天下之人,怨惡其君,視之如寇仇,名之為獨夫,固其所也。
而小儒規規焉以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至桀紂之暴,猶謂湯武不當誅之,而妄傳伯夷、叔齊無稽之事,乃兆人萬姓崩潰之血肉,曾不異夫腐鼠。
豈天地之大,於兆人萬姓之中,獨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聖人也,孟子之言,聖人之言也。
後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窺伺者,皆不便於其言,至廢孟子而不立,非導源於小儒乎?
雖然,使後之為君者,果能保此產業,傳之無窮,亦無怪乎其私之也。
既以產業視之,人之欲得產業,誰不如我?攝緘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不能勝天下欲得之者之眾。
遠者數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潰,在其子孫矣。
昔人願世世無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語公主,亦曰:「若何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創業時,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廢然摧沮者乎?是故明乎為君之職分,則唐、虞之世,人人能讓,許由、務光非絕塵也;不明乎為君之職分,則市井之間,人人可欲,許由、務光所以曠後世而不聞也。
然君之職分難明,以俄頃一婬一樂,不易無窮之悲,雖愚者亦明之矣。
——選自《四部備要》本《明夷待訪錄》
人類社會開始之後,人都是自私的,也是自利的。
社會上對公眾有利的事卻無人興辦它,對公眾有害的事也無人去除掉它。
有這樣一個人出來,他不以自己一人的利益作為利益,卻讓天下人得到他的利益;不以自己一人的禍患作為禍患,卻讓天下人免受他的禍患。
那個人的勤苦辛勞,必定是天下人的千萬倍。
拿出千萬倍的勤苦辛勞,而自己卻又不享受利益,這必然不是天下常人之情所願意的。
所以古時的君主,考慮後而不願就位的,是許由、務光等人;就位而又離位的,是堯、舜等人;起先不願就位而最終卻未能離位的,是大禹了。
難道說古代人有什麼不同嗎?喜好安逸,厭惡勞動,也像常人情況一樣啊。
後代做人君的卻不是這樣了。
他們認為天下的利害大權都出於自己,我將天下的利益都歸於自己,將天下的禍患都歸於別人,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讓天下的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將自己的大私作為天下的公利。
開始時對此還覺得慚愧,時間久了也就心安理得了,將天下看作是廣大的產業,把它傳給子孫,享受無窮。
正如漢高祖所說的「我的產業所達到的成就,與二哥相比,究竟誰多呢?」
他的追逐利益的心情,不知不覺已流露於言辭了。
這沒有其他原因,古時將天下看成是主,將君主看作是客,凡是君主一世所經營的,都是為了天下人。
現在將君主看作主,將天下看作是客,凡是天下沒有一地能夠得到安寧的,正是在於為君主啊。
因而當他未得到天下時,使天下的人民肝腦塗地,使天下的子女離散,以增多自己一個人的產業,對此並不感到悲慘,還說:「我本來就是為子孫創業呀。」
當他已得到天下後,就敲詐剝奪天下人的骨髓,離散天下人的子女,以供奉自己一人的荒一婬一享樂,把這視作理所當然,說:「這些都是我的產業的利息呀。」
既然這樣,作為天下最大的禍害,只是君主而已!當初假使沒有君主,人們都能得到自己的東西,人們都能得到自己的利益。
唉!難道設立君主的道理本來就是這樣的嗎?
古時候天下的人都愛戴他們的君主,把他比作父親,擬作青天,實在是不算過分。
如今天下的人都怨恨他們的君主,將他看成仇敵一樣,稱他為「獨夫」,本來就是他應該得到的結果。
但小儒死守舊義,認為君臣間的關係存在於天地之間,難以逃脫,甚至像夏桀、殷紂那樣殘暴,竟還說商湯、周武王不應殺他們,而編造流傳伯夷、叔齊的無從查考之事,把千千萬萬老百姓的死,看成與老鼠的死沒有什麼兩樣。
難道天地這樣大,卻在千千萬萬的百姓之中,只偏愛君主的一人一姓嗎?所以說周武王是聖人啊,孟子的話,是聖人的言論啊。
後代那些想要憑著他像父親一般、像老天一般的空名,禁止別人窺測君位的君主,都感到孟子的話對自己不利,直到廢除孟子配祀孔子的地位,這難道不是來源於小儒嗎?
雖是這樣,如果後代做君主的,果真能保住這產業,把它永遠傳下去,也不怪他將天下當作私有了。
既然將它看作產業,旁人想得到產業的念頭,有誰不像自己呢?於是用繩捆緊,用鎖加固,但一個人的智慧和力量,並不能戰勝天下要得到它的眾多的人。
遠的不過幾代,近的就在自身,他們血肉的崩潰,就應在子孫的身上了。
過去南朝宋順帝願以後世世代代都不要投生到帝王家中,而明毅宗對公主所講的話,也說:「你為什麼要生在我家!」這話真可痛惜啊!回想他們祖上創業之時,志在佔據天下的雄心,哪有不垂頭沮喪的呢?因此明白作君主的職責,那麼唐堯、虞舜的時代,人人都能推讓君位,許由、務光也並非超塵絕俗的人;不明瞭作君的職責,那麼就連市井之間,人人都想得到君位,許由、務光因而絕跡於後世而聽不到了。
雖然君主的職分難以明瞭,但用片刻的荒一婬一享樂,不值得換取無窮的悲哀,即使是愚蠢的人也能明白這一道理的。
(一鄧一 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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