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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華山別記》原文及翻譯
袁宏道
【原文】
少時,偕中弟1讀書長安之杜莊,伯修2出王安道《華山記》相示,三人起舞松影下,念何日當作三峰3客?無何,家君同侍御龔公惟長從蒲阪回,雲登華至青柯坪,險不可止,逾此則昌黎投書處4。
余私語中弟,近日於鱗諸公,皆造其幽,彼獨非趾臂乎?然心知望崖者十九矣。
余既登天目,與陶周望商略山水勝處。
周望曰:「聞三峰最勝,此生那得至?」
後余從家君游嵾上5,有數衲自華來,道其險甚具。
指余體曰:「如公決不可登。」
餘憤其言,然不能奪。
今年以典試入秦,見人輒問三峰險處。
而登者絕少,唯汪右轄以虛、曹司理遠生、楊長安修齡,曾一至其顛。
然面矜而口呿,似未嘗以造極見許也。
余至華一陰一,與朱武選6非二約,索犯死一往。
既宿青柯坪,導者引至千尺㠉,見細枝柴其上,頂如覆鐺,天際一隙,不覺心怖。
因思少年學騎馬,有教余攀鬣蹙鐙7者,心益怯,後有善馳者謂余曰:「子意在馬先,常恨霜蹄之不速,則馳聚如意矣。」
余大悟,試之良驗。
今之教余拾級勿下視者,皆助余怯者也。
余手有繘8,足有銜9,何虞?吾三十年置而不去懷者,慕其嶮十耳。
若平莫如地上矣,安所用之?捫級而登,唯恐嶮之不至,或坐或立,與非二道山中舊事,若都不經意者。
頃之越絕崖,逾溝,度蒼龍嶺,嶺盡至峰足,地稍平衍。
余意倦,百步一休,從者相謂:「何前捷而後澀也?」
余曰:「蹈危者以氣,善一而怖十,絕在險也;怖一而喜十,絕在奇也。
吾忘吾足矣,去危即夷,以力相角,此輿卒之長,何有於我哉?」
下舂乃躋南峰之顛,與非二席峰頭待月。
是日也,天無纖翳,青崖紅樹,夕一陽一佳月,各畢其能,以娛遊客。
夜深就枕,月光蕩隙如雪,余彷徨不能寐,呼同游樗道人復與至顛。
松影掃石,余意忽動,念吾伯修下世已十年,而惟長亦逝,前日蘇潛夫書來,道周望亦物故。
山侶幾何人,何見奪之速也?樗道人識余意,乃朗誦《金剛》六如偈,余亦倚松和之。
(選自《袁中郎隨筆》)
1中弟:袁中道,袁宏道的弟弟。
2伯修:袁宗道,袁宏道的哥哥。
3三峰:指華山之蓮花、毛女、松檜三山峰。
4昌黎投書處:韓愈被貶謫到潮州,途經華一陰一,竟然上了華山。
當他返至蒼龍嶺時,竟畏險大哭,寫了一封書信,投到嶺旁谷中,欲和家人訣別。
後被華一陰一縣令知悉,連忙用錦被把韓愈包裹起來,用繩索縋到嶺下。
如今龍口逸神崖留有「韓退之投書處」勝跡。
5嵾上:武當山。
6朱武選:即朱非二,袁宏道之友。
7攀鬣蹙鐙:抓緊馬頸上的毛,收緊馬鐙。
8繘:繩索。
9銜:這裡指台階。
十嶮:同「險」。
【譯文】
我年輕的時候,和弟弟袁中道一道在長安讀書,到杜莊去,哥哥袁伯修(袁宗道)拿出王安道的《華山記》給我們看,兄弟三人在松影下激動得手舞足蹈,想著哪一天能成為登上華山三山峰的人。
沒過多久,父親和同僚龔惟長從蒲阪回來,說起登華山到青柯坪,(那裡)險峻異常,過了青柯坪就是韓愈寫遺書的地方。
我私底下對弟弟說,近日於鱗諸位人士,都能到華山的幽深之處,他們難道不是靠自己的腳和手嗎?但我心裡也知道望著陡立的山邊(不敢攀登)的人十人中有九人。
我登上天目山後,和陶周望談論(天下)山水優美之處。
周望說:「聽說華山的三峰山風景最為優美,這輩子哪裡能夠到達那個地方?」
後來我跟著父親遊覽武當山,有幾個從華山來的和尚,非常詳細地說到華山的險峻。
他們指著我的身體說:「像你這樣的人一定不能登上華山。」
我對他們的話不滿,但(他們的話)卻不能改變我(登華山)的心意。
今年因為主持考試之事到陝西去,遇見人就詢問三山峰險峻之處(的情況)。
攀登三山峰的人很少,只有汪以虛、曹遠生、楊修齡曾有一次到達峰頂。
然而(他們)臉色拘謹、口唇張開(神情緊張),好像未曾因到頂點而被稱許。
我到了華一陰一縣,與朱非二事先說定,得冒死前去一趟。
在青柯坪過夜後,嚮導帶領我們到了千尺,(抬頭)看見細細的枝條覆蓋在千尺天井上,天井猶如覆蓋的鍋,天只剩下一條縫,不覺心中恐怖。
於是(我)想到年輕時學騎馬,有人教我抓住馬頸上的毛,收緊馬鐙,我心裡就更加害怕。
有擅長騎馬的人告訴我:「你意念要在馬之前,總是嫌馬蹄跑得不夠快,那你就可以疾馳如意了。」
後來我恍然大悟,試著這樣做,非常靈驗。
現在教我沿著台階一級一級地往上攀登不要朝下看的話,都是在助長我的膽怯。
我手裡握著繩索,腳上踩著台階,有什麼好憂慮的?我三十年放在心裡而無法忘懷的,就是仰慕華山的險峻。
如果平坦寬闊就如在大地上一樣,哪裡用得著如此?(這樣想之後)我就摸著台階往上登,唯恐險峻的地方到不了,有時坐著,有時站著,和朱非二聊著華山中的舊聞,好像都很隨意似的。
不一會兒(我們)就越過絕崖,越過溝壑,翻蒼龍嶺,翻過蒼龍嶺後就到了三山峰峰腳,地稍稍平坦。
我精神有些疲倦,走百步就歇一下,跟隨的人就對我說道:「為什麼之前走得很快而後來就慢下來了?」
我說:「我登上高陡的地方憑借的是勇氣,喜歡一鼓作氣而懼怕多次停留,只是在於它很險;擔心一下子走過而喜歡多次停留,只在於它景色奇特。
我已經忘記了我的腳了,離開了高處到平地,還用力較量的,這是駕車的役夫所擅長的,這對我來說有什麼呢?」
日落時才(我們)登上南峰之巔,與朱非二在峰頭等待月亮升起。
這一天,天空沒有一絲雲,青色的山崖和紅色的樹木,夕一陽一和佳月,各自都使出他們的能耐,來使遊客快樂。
夜深躺到床 上,(看到)月光在縫隙中晃動猶如白雪,我(起身)走來走去無法入眠,叫上同游的樗道人又到華山之顛。
松樹的影子(隨風)掃著石頭,我心裡忽有所動,想到哥哥袁伯修已經去世十年,而惟長也已經故去,前些日子蘇潛夫來信,說周望也去世了,那些喜愛華山的朋友與親人,為什麼這麼快就被奪走生命呢?樗道人明白我的想法,就朗誦《金剛》六如偈,我也靠著松樹與他唱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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