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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敘小修詩》原文及翻譯
【原文】
弟小修,少也慧,獨喜讀老子、莊周、列禦寇諸家言,皆自作註疏,多言外趣。
既長,膽量愈廓,識見愈朗。
的然1以豪傑自命視鄉里小兒如牛馬之尾行而不可與一日居也泛舟西陵走馬塞上窮覽天下而詩文亦因之以日進。
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
其間有佳處,亦有疵處,佳處自不必言,即疵處亦多本色獨造語。
然予則極喜其疵處,而所謂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飾蹈襲為恨,以為未能盡脫近代文人氣一習一 故也。
蓋詩文至近代而卑極矣,文欲准於秦、漢,詩則必欲准於盛唐,剿襲模擬,影響步趨,見人有一語不相肖者,劃共指以為野狐外道。
曾不知文准秦、漢矣,秦、漢人蜀嘗字字學《六經》歟?詩准盛唐矣,盛唐一人曷嘗字字學漢、魏歟?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極其變,各窮其趣,所以可貴,原不可以優劣論也。
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則必不可無,必不可無,雖欲廢焉而不能;雷同則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則雖欲存焉而不能。
故吾謂今之詩文不傳矣。
其萬一傳者,或今閭閻婦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類,猶是無聞無識真一人所作,故多真聲,不效顰於漢、魏,不學步於盛唐,任性而發,尚能通於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慾,是可喜也。
蓋弟既不得志於時,多感慨;貧復不任貧,病復不任病,故多愁。
愁極則吟,故嘗以貧病無聊之苦,發之於詩,每每若哭若罵,不勝其哀生失路之感。
予讀而悲之。
大概情至之語,自能感人,是謂真詩,可傳也。
而或者猶以太露病之,曾不知情隨境變,字逐情生,但恐不達,何露之有?且《離一騷一》一經,忿懟之極,明示唾罵,安在所謂怨而不傷者乎?窮愁之時,痛哭流涕,顛倒反覆,不暇擇音,怨矣,寧有不傷者?且燥濕異地,剛柔異性,若夫勁質而多懟,峭急而多露,是之謂楚風,又何疑焉?(選自《袁宏道集箋校》)
[【註釋】]
1的然:鮮明的。
【譯文】
我的弟弟小修,從小就很聰慧,唯獨喜歡讀老子、莊周、列禦寇幾家的著作,他都自己作註解,其中多有言外之趣。
長大後,器量愈加壯闊,見識更加開朗,鮮明的以豪傑自命,看鄉里那些庸俗的文人,如同行走在牛馬之後,(污穢不堪),一天也不能居住下去。
於是泛舟於長一江一 之上,馳馬奔走塞外,遍覽天下,而他的詩文也因此一天天長進。
他的詩文大都獨立抒發自己的性情,不為固定的格式套路所束縛,如果不是從自己心中自然流露出來,就不願下筆寫作。
他的詩文之中有優點,也有瑕疵,優點自是不必待言,就是瑕疵之處也多質樸自然自我獨創的語言。
可是我卻極為喜歡他詩文的瑕疵之處;這是因為我認為所謂的好的地方,還不能避免矯飾雕琢和沿襲模仿的缺憾,還沒能完全擺脫近代文人的風氣習慣呀。
大概詩文到近代已變得卑弱極了,文章想要以秦漢的為標準,詩歌則一定要以盛唐的為標準,抄襲模仿,亦步亦趨,看到某人有一句話與前人的不相似,就一齊指責,認為是沒入門不得法的歪門邪道。
卻不知文章以秦漢為標準,而秦朝漢朝的人又何嘗一字一句學習 了《六經》呢?詩歌以盛唐為標準,盛唐一人何嘗一字一句模仿了漢魏的呢?只不過時代有盛衰興亡,可是方法並不沿襲不變,(每個時代的詩文)各自窮盡它的變化,各自盡情表現它的意趣,才因此而可貴,原來並不能以好壞來評定埃況且世上的事物,獨立存在的就一定不能沒有,一定不能缺少,那麼即使想要廢棄它也辦不到。
雷同的卻可以沒有,可以沒有,那麼即使想要留存下來也無法辦到。
因此我說如今的詩文難以流傳埃其中一萬篇中有一篇能流傳下來的,或許就是現在民間婦女小孩所唱的《擘破玉》《打草竿》之類的民歌,像這樣沒有見聞學識的率真之人所創造的作品,所以多真實的心聲,不傚法漢魏,不模仿盛唐,而是聽憑自然本性地行事發展,還能夠與人的喜怒哀樂愛好願望相連通,這是值得高興的。
我的弟弟因為不得志於時,所以多感慨;貧困又不能安於貧困,疾病又不能聽任疾病,所以多憂愁。
憂愁到了極點就吟詩,所以常常把貧病無奈的苦楚,抒發到詩歌當中,常常如哭如笑,充滿了他哀歎人生、感慨失意的情感。
我讀了,為之感到悲傷。
大概情感極為真實的語言,自然能讓人感動,這就是真正的詩,是可以流傳的。
可是有人還是把太過直露作為他詩文的毛病,卻不知感情跟著情境的變化而變化,文字隨著情感的產生而產生,只擔心文字不能表達出感情,哪裡有什麼直露呢?況且《離一騷一》氣氛怨恨到極點,明白唾罵,哪裡有所說的怨而不過份呢?窮困愁苦的時候,痛哭流淚,語言顛倒反覆,無暇顧及,這種哀怨不滿,哪裡有不傷心難過的呢(意思是情之所至,不可能還能有意克制、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過分傷痛。
這是儒家中庸詩教的原則)?況且不同的地方乾燥潮濕的情況就不一樣,不同秉性的人會有剛強柔和的性格的不同,至於那剛勁樸質而多怨憤,嚴厲急躁而直白,這叫做楚人的風格,又有什麼疑義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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